暮色裹着湿冷的泥腥气,沉甸甸压着赵家沟。林振邦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回村的荒径上,鞋底黏满湿重的黄泥。
陈默提着行李跟在后面,目光扫过土坯房昏黄的窗洞,空气里弥漫的凋敝感比山岗上俯瞰时更刺骨。
路过村口干涸龟裂的废池塘时,林振邦猛地顿住。
田埂上,一个佝偻如虾的身影正费力挥锄。
那被岁月刻满深沟的黝黑脸膛,那被生活压弯的脊背——王石头!林振邦鼻腔一酸,那个滚烫的名字几乎冲口而出。
“王……”
“王石头!你个死不了的窝囊废!”尖利的咒骂像鞭子抽来。一个粗粝的妇人叉腰站在埂上,唾沫几乎喷到王石头汗津津的后颈,
“刨断脊梁骨也刨不出个屁!老娘倒了八辈子血霉跟了你!”
王石头僵住了,挥锄的手臂悬在半空,头颅深深埋进干裂的泥土里,对近在咫尺的老友和咒骂毫无反应。
林振邦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终是垂下。他默默摸出一小沓钞票,趁妇人咒骂,快步上前,迅速塞进王石头搭在田埂的破袄口袋。
王石头肩膀极轻微地一颤,没有回头。林振邦拉着陈默,近乎逃离般扎进更深的村巷。身后刻薄的骂声,像钝刀切割着黄昏。
村巷狭窄,混杂着柴火、牲畜和湿泥的气味。刚拐过堆杂物的墙角,一阵戾气十足的喧嚣猛地撕裂了沉闷。
“签!他妈的磨蹭什么?大和集团看上这破地烂房是你们祖坟冒青烟!签了字,三万块立马到手!”
破败的院门口,几辆泥浆摩托歪斜着。七八个刺龙画虎的混混堵死了门。青皮头、粗金链的龙哥挥舞文件叫嚣。
院里墙角,一老一少被逼着。白发老者抖如风中秋叶,死死抓住旁边年轻人手臂。
那年轻人二十出头,脸上带淤青,嘴角渗血,眼神却亮得骇人,像头绝境幼狼。
“放屁!”赵小山声音嘶哑,字字从牙缝挤出,“三万块?明抢!老屋、菜园、三分水浇地!签了字喝西北风?打死我也不签!”
“规矩?”龙哥夸张咧嘴,露出黄牙,“在汉东,大和集团就是规矩!”他猛地踏前,唾沫星子喷到赵小山脸上,
“穷山恶水破地方,土坷垃值几个钱?给你三万是赏脸!别给脸不要脸!”
混混们鼓噪起来,钢管木棍敲击地面,闷响令人心悸。
“不签?今晚就平了你家破窝!连祖坟一起扬了!”凶焰滔天。赵家爷孙面如死灰,老人全靠赵小山死撑。
林振邦站在巷口阴影里,目睹这一切。王石头的麻木,眼前的恃强凌弱,故乡的安宁淳朴荡然无存!沉寂多年的怒意轰然冲顶。他分开几个畏缩村民,一步踏入院门灯光下。陈默如影随形。
“住手!”林振邦声音不高,久居上位的威严却压过鼓噪。
喧嚣骤停。所有目光聚焦这个灰白发、旧夹克的不速之客。
龙哥眯眼打量,嘴角扯出轻蔑:“哟呵?老棺材瓤子管闲事?”他嗤笑,“大和集团要做的事,汉东地面上没有做不成的!识相滚蛋!”
黄毛小弟立刻挥舞钢管在林振邦面前虚晃:“听见没?老东西!滚!”
赵小山急喊:“大叔!谢谢您!快走!这些人您惹不起!”他绝望地看了一眼合同,咬牙道,“……我签……”
“不能签!”林振邦断然喝止,目光如炬刺向龙哥,“这地,这屋,值三万?”
龙哥脸上凶戾爆发:“老东西找死!”他猛地挥手,“教训这不开眼的老梆子!”
两个混混提棍狞笑着逼来,棍梢寒光闪动。村民惊呼。
陈默瞬间侧身挡在林振邦前半步,眼神锐利如刀。
林振邦纹丝不动,甚至不看逼近的打手,只微微侧头,对陈默平静道:
“打电话,叫人。”
墨汁般的暮色彻底泼满天空。村巷死寂,只有犬吠和粗重喘息。陈默那三个字,像冰石投入泥潭。
龙哥脸上的狞笑凝固了。他惊疑地看着老人和那个迅速掏手机的秘书。
“叫人?”龙哥干涩怪笑,音量拔高掩饰心虚,“哈!吓唬谁?赵家沟这片,老子倒要看看你能叫来什么鸟人!”他色厉内荏地吼着,金链子随呼吸晃动。逼近的混混脚步迟疑。
赵小山扶着瘫软的爷爷,惊愕地看着林振邦平静的侧脸。那三个字像微光劈开绝望。
陈默动作精准,手机屏微亮。他按下快捷键,举到耳边,声音清晰冷静:“赵家沟,村东第二巷,赵姓老宅门前。对方七人,持有器械,威胁强拆,对林老有攻击意图。立刻处理。”
字字如冰弹。
林振邦挺拔如老槐,目光越过混混,投向墙角颤抖的爷孙——浑浊灯光下最卑微坚韧的生命。
龙哥脸上肌肉抽搐。那通简短专业的电话像冰水浇头。“林老”、“立刻处理”——每个词都像重锤砸心。寒意从尾椎骨窜起。
“妈的……”他声音发颤,回头凶狠扫视骚动的小弟,“慌什么!装神弄鬼!”他强撑气焰,猛指林振邦,“老东西,少唬人!今天这事……”
话戛然而止。
林振邦缓缓转头。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只剩深不见底的平静,像暴风雨前的死寂海面。
龙哥的威胁卡在喉咙,无形的压力扼住他呼吸。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脚下绊石,踉跄狼狈。混混们手心冒汗,惊疑退缩。嚣张气焰只剩粗重喘息。
时间凝滞。远处,隐约的引擎轰鸣正以令人心悸的速度撕裂沉沉夜幕,由远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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