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浪漫小说 > 何年复见夏 > 第2章 小小打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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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碗绿豆汤的清凉,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顾斯年心里漾开的涟漪,持续了很久。第二天,当窗外的喧嚣和闷热再次将他唤醒时,他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是巷子口那个小小的凉茶铺,和那个叫何叶的、眼睛亮得像葡萄的女孩。

他趴在掉漆的窗沿上,目光穿过狭窄的缝隙和对面的墙壁,试图捕捉到一点凉茶铺的影子,但只能看到楼下杂乱的人影晃动。空气中弥漫着早餐摊炸油条的油腻香气,还有隔壁传来的争吵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枚五毛硬币已经不在了,但手心似乎还残留着被汗水濡湿的感觉,以及……接过那碗冰凉时短暂的触碰。

“斯年,吃早饭了。”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端着一碗稀饭和一碟咸菜进来。父亲一大早就出门找工作了,屋里只剩下母子二人,气氛有些沉闷。

顾斯年默默地吃着,寡淡的稀饭远不如昨天那碗绿豆汤的滋味。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妈……楼下那个凉茶铺……”

“哦,何家铺子啊,”母亲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朴实的笑容,“昨天那小姑娘心肠真好。她爸妈人也实在,早上还送了两碗凉茶过来,说是新邻居,去去暑气。你爸尝了说很地道。”母亲指了指桌上两个空了的粗瓷碗。

顾斯年心里莫名地松快了一点。何叶的父母也是好人。这个认知,让那个小小的凉茶铺在他心里蒙上了一层更温暖的光晕。

整个上午,顾斯年都待在闷热的出租屋里。母亲在整理从老家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家当,他则拿出课本,打算预习新学期的内容,毕竟是刚转校来的,虽然以前在老家学习成绩优异,但在城市里还是会有更多压力。窗外的声音像无形的钩子,总把他的注意力拽走。楼下孩子的嬉闹声,小贩的叫卖声,还有……偶尔传来的、何叶清脆的招呼声。

那些声音鲜活地描绘着这个陌生社区的生活图景,而他,像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书上的字变得模糊,闷热让他有些烦躁。他放下笔,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去凉茶铺看看?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

母亲看出了他的坐立不安,温和地说:“屋里太闷了,出去透透气吧,就在楼下附近,别跑远。”

顾斯年如蒙大赦,立刻站起来,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蒸笼般的小屋。走到楼梯口时,他顿了顿,又折返回去,从书包里翻出那本崭新的数学作业本,撕下空白的一页,仔细叠好放进口袋。

巷子口依旧热闹。阳光比昨天更烈,白花花地晒在地上。何家凉茶铺的蓝色遮阳棚下,何叶正拿着一个旧鸡毛掸子,踮着脚费力地掸着玻璃柜上的灰尘。她今天换了件鹅黄色的短袖衬衫,两个羊角辫随着动作一翘一翘的。

顾斯年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有点踌躇。他该过去说什么?直接还钱?可昨天她说不用……道谢?昨天已经谢过了……

“嘿!小年糕!”背后突然想起一个男孩的声音。

顾斯年吓了一跳,转身看去原来是昨天的小胖子,他笑着对顾斯年说:“昨天何叶给我说了你叫什么,我叫王和平,就住在你旁边,你叫我小胖吧。”说着把手中的“溜溜冰”拿出一块递给顾斯年,“给你一块吃,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顾斯年接过小胖手中的冰棍,笑着点了点头,全然忘记了昨天的尴尬。

“你们在干嘛呢?过来呀!”何叶朝他们挥了挥手。

“我正在和小年糕说话呢。”小胖说道。

“小年糕,小胖,你又给人起外号。”何叶指着他说说。

“你不还给我起外号小胖吗?人家叫王和平。”小胖撇了撇嘴。

“哼,小胖,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叫你。”何叶白了他一眼。

小胖朝何叶吐了吐舌头就转头走了。顾斯年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凉棚下果然阴凉许多,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凉茶草药香。

“你昨天给的绿豆汤……很好喝。”顾斯年努力组织着语言,声音还是不大,但比昨天流畅了些,“我……我想还你钱。”他终于鼓起勇气,把口袋里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掏了出来,展开——那是他撕下的作业纸,上面用铅笔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顾斯年欠何叶绿豆汤一碗,五毛钱。”字迹和他的人一样,透着认真和拘谨。

何叶好奇地凑过来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哎呀,你还真记上啦?还写得这么正式!”她拿起自己那个用旧作业本做的、封面画着歪歪扭扭小花的“账本”,翻到昨天记的那一页,指着上面同样歪歪扭扭的字迹:“你看,我这儿也记着呢!‘新来的房客小孩,欠何叶绿豆汤一碗。’”她故意把“小孩”两个字念得很重,带着点促狭。

顾斯年看着自己工整的欠条和她潦草的记录并排放在一起,有些脸红,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样吧,”何叶眼珠一转,露出狡黠的笑容,像只机灵的小狐狸,“钱呢,就不用你还了。不过,你得帮我个忙,算是……嗯,打工抵债!”

“打工?”顾斯年愣住了。

“对呀!”何叶指了指玻璃柜里面,“看到那些新进的棒棒糖和小橡皮了吗?还有那边架子上的袋装话梅,都还没贴价格标签呢。我一个人弄太慢了,你来帮我贴标签吧?很简单,我教你!”

她不由分说地把顾斯年拉到柜台后面,递给他一叠小小的、印着数字的圆形贴纸,还有一支铅笔。“喏,价格我都写在这张纸上了,你照着这个贴就行。贴整齐点哦,这可是门面!”

顾斯年看着手里的贴纸和铅笔,再看看何叶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写着价格的纸。

何叶满意地笑了,像个小监工一样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顾斯年动作虽然慢,但贴得一丝不苟,每个标签都贴在包装袋的右下角,横平竖直。她放心地点点头:“对,就这样!真聪明!我去帮我妈收拾一下后面的炉子。”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跑进店里去了。

柜台后面只剩下顾斯年一个人。他反而松了口气。这里虽然狭窄,但比出租屋凉快,也比站在外面被陌生人打量自在。他专注地贴着标签,把“棒棒糖 0.2元”、“橡皮 0.1元”、“话梅 0.5元”一个个仔细贴好。这项工作不需要说话,只需要细心,正合他意。

他听着何叶在里面和她妈妈说话的声音,清脆的本地话他听不太懂,但能感觉到语气里的亲昵和活泼。偶尔有客人来买凉茶,何叶会像个小大人一样麻利地招呼、收钱、找零,声音清脆响亮。顾斯年偷偷观察着,觉得她真的很厉害,像一颗小小的太阳,在这个嘈杂的环境里自顾自地发着光。

“贴得真不错!”不知何时,何叶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搪瓷杯,里面是深褐色的液体,散发着浓郁的草药味。“喏,奖励你的,正宗凉茶,我妈妈熬的,清热解暑!”

顾斯年接过杯子,尝了一口。苦!一股难以形容的草药苦味瞬间席卷了味蕾,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哈哈,苦吧?”何叶乐不可支,“良药苦口嘛!喝习惯就好了,对身体好。你看我,天天喝!”她拿起另一个杯子,咕咚喝了一大口,面不改色。

顾斯年看着她豪爽的样子,再看看自己皱成一团的脸,也忍不住跟着弯了弯嘴角。他屏住呼吸,一口气把剩下的凉茶喝光了。苦味过后,喉间竟真的泛起一丝奇异的回甘。

“怎么样!”何叶像对待完成壮举的战友一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亲昵的动作让顾斯年身体一僵),“以后你就是我何家凉茶铺的‘编外小工’啦!工钱嘛……”她晃了晃手中的“账本”,狡黠一笑,“就继续记账上!”

顾斯年看着那本画着小花的旧本子,再看看何叶灿烂的笑容。打工抵债?编外小工?这些词对他来说都很新鲜。他原本只是想还清那“五毛钱”的人情,却没想到一头撞进了一个充满烟火气和意外温暖的奇妙世界。这个叫何叶的女孩,用一种他无法拒绝的方式,把他拉进了她的生活轨道。

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心里那层厚厚的壁垒,似乎又悄然融化了一小块。他把那张自己写的、工整的欠条悄悄折好,放回了口袋深处。也许……暂时留着它也不错?

临近中午,太阳越发毒辣。顾斯年已经贴完了所有新货的标签,正帮何叶整理着有些凌乱的货架,把被翻乱的小零食一包包重新码放整齐。他做得很专注,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从店里传来,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呼和瓷器碎裂的声音!

顾斯年和何叶同时一惊。何叶脸色一变,立刻冲进店里。顾斯年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店里比外面更狭窄昏暗,弥漫着更浓的草药味。只见何叶的父亲——一个身材不高、皮肤黝黑、看起来很憨厚的汉子——正皱着眉头,弯腰揉着脚踝。地上散落着碎裂的陶罐碎片和一大滩深褐色的、冒着热气的凉茶汁液。浓稠的汁液正迅速在地面蔓延开,散发出苦涩的香气。何叶的母亲在一旁焦急地询问着,手里拿着抹布却不知从何下手。

“爸!你没事吧?”何叶冲过去,声音带着哭腔。

“没事没事,”何父摆摆手,声音有些懊恼,“不小心绊了一下,可惜了这一大罐刚熬好的……唉!”他看着满地的狼藉,心疼之情溢于言表。这不仅仅是凉茶,还有罐子,感觉应该挺贵的。

何叶立刻蹲下去检查父亲的脚踝,确认没有大碍后,才松了口气。她抬起头,看着满地流淌的凉茶和不知所措的父母,小小的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稚气和刚才的活泼,换上了一副与年龄不符的沉着和担当。

“妈,您快扶爸去后面坐着歇会儿,用凉水敷敷脚。”她语速很快,却条理清晰,“我来收拾!”她迅速站起身,麻利地拿起母亲手里的抹布,又抄起墙角的水桶和拖把。

她蹲下身,先用抹布尽量吸掉大片的液体,防止流淌到更远的地方弄脏其他东西。动作又快又稳,没有丝毫犹豫和嫌弃。深褐色的汁液弄脏了她鹅黄色的T恤下摆和凉鞋,她也毫不在意。

顾斯年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内心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昨天那个阳光明媚、会为他解围的小女孩,此刻像一个真正的小战士,在守护着她的家。她的背影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透着一股惊人的韧劲。

何叶费力地拧着吸饱了凉茶的沉重抹布,额角全是汗。顾斯年没有再犹豫,他默默地走过去,拿起靠在墙边的另一把旧拖把,学着何叶的样子,开始用力拖吸地上的污渍。他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认真地清理着。

何叶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汗水顺着她红扑扑的脸颊滑下。她没说什么,只是那明亮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温暖的光,嘴角也向上扬了扬。两人就这样,在弥漫着苦涩药香的闷热小店里,沉默地并肩作战,清理着一场小小的家庭“灾难”。

当最后一块污渍被拖干净,碎陶片也清扫完毕时,两人都累得够呛,身上也沾了不少污迹。

何叶直起腰,长长舒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对顾斯年露出一个疲惫却真诚的笑容:“谢啦,小年糕!今天要不是你,我一个人可搞不定。”

“小年糕”这个称呼再次响起,顾斯年这次没有觉得别扭,反而有种奇异的归属感。他摇摇头,小声说:“不用谢。”

何父何母也走了出来,对顾斯年连声道谢。何母更是拉着他的手,非要塞给他两个刚煮好的茶叶蛋。“好孩子,真是好孩子,拿着,中午垫垫肚子。”

顾斯年推辞不过,只好收下。温热的茶叶蛋握在手里,散发着淡淡的咸香。他看着何叶一家,虽然遭遇了小意外,但彼此扶持着,很快又恢复了平常。这种在困境中展现出的坚韧和温暖,是他从未在老家或短暂的城市经历中如此近距离感受过的。

“走,洗洗手去。”何叶自然地拉起顾斯年沾着污渍的手腕,把他带到店后面的小水龙头边。清凉的自来水冲过手指,带走了粘腻和苦涩的味道。

顾斯年低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又看看旁边同样在认真洗手的何叶。她侧脸的轮廓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柔和而坚定,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

“喂,顾斯年,”何叶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过头,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下午……你还来‘打工’吗?”

顾斯年看着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面映着小小的、有些狼狈的自己。他几乎没有思考,就点了点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