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顾斯年觉得，这座陌生的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七月盛夏的阳光白得晃眼，肆无忌惮地炙烤着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视线的热浪。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混合着路边烧烤油腻的油烟味和垃圾桶隐约的酸腐气，还有墙角、下水道散发出淡淡的霉味。顾斯年还沉浸在故乡农村的世界中，莫名其妙的被有些陌生的父母接到了这座南方城市，暂住在这城市角落的城中村，
狭窄的巷子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褪色的墙皮斑驳脱落，裸露着红砖或灰色的水泥。各种颜色的电线在头顶杂乱地纠缠，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楼下是形形色色的小店：小商店、棋牌室、散发着浓烈卤水味的熟食档……人声、车铃声、犬吠声、小贩的叫卖声，汇成一股永不停歇的喧嚣洪流，冲击着顾斯年敏感的耳膜。
他紧紧攥着母亲汗湿的手，小小的身体努力缩在母亲投下的那一点点阴影里。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偶尔踩到一块松动的地砖，会溅起一点浑浊的污水。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书包，里面装着几本三年级课本和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父亲和一个叔叔气喘吁吁地从一辆破旧的面包车上搬下所有的家当。
“斯年，跟紧点，别走丢了。”母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透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父亲正和一个叼着烟、皮肤黝黑的房东大叔交涉着租金，指着一栋外墙爬满藤蔓、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旧楼。
顾斯年点点头，没说话。他抬头看了看那栋灰扑扑的楼，又迅速低下头。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和不安。没有老家熟悉的田野和溪流，没有爷爷奶奶慈祥的笑容，只有扑面而来的、带着灰尘的热浪和挥之不去的喧嚣。他像一颗被不小心吹离了枝头的小种子，茫然地落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
出租屋在三楼，狭窄、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尘埃味。唯一的窗户正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距离近得几乎能看清对面人家阳台上晾晒的旧衣服。小小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一张掉漆的桌子和两张凳子，别无他物。
父亲放下沉重的编织袋，抹了把脸上的汗：“先凑合住着，等爸找到更稳定的活计，咱再换个好点的地儿。”母亲已经开始默默收拾，用一块旧抹布擦拭着桌面的灰尘。
顾斯年站在屋子中央，手足无措。闷热像无形的毯子裹着他，汗水顺着额角滑下，痒痒的。窗外传来的各种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他觉得自己像被关进了一个嘈杂又压抑的盒子里。
“闷了吧？”母亲注意到他的沉默，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五毛钱塞到他手里，“楼下巷子口好像有个小卖部，去买根冰棍儿解解暑，别跑远啊。”
冰棍……顾斯年捏紧了那枚小小的硬币，掌心传来一点冰凉的触感，但很快就被汗水濡湿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走出了闷罐似的房间。
楼道里更暗，堆放着一些杂物，散发着陈腐的气味。顾斯年小心翼翼地走下吱嘎作响的楼梯，重新投入巷子那令人窒息的闷热和嘈杂中。他循着记忆里来时的方向，朝着巷子口走去。
巷子口果然有一家小店，比想象中更小、更旧。一块褪色的蓝色塑料布支起一个简陋的遮阳棚，下面摆着一个玻璃柜和一个冰柜。玻璃柜里放着一些香烟、廉价的零食和小玩具。店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字：“何家凉茶”。
顾斯年的目光立刻被冰柜吸引住了。隔着模糊的玻璃，能看到里面花花绿绿的包装，那是他渴望的冰凉诱惑。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攥着那枚五毛钱硬币，鼓足勇气走到冰柜前。
冰柜旁边，一个穿着红色小背心、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孩正蹲在地上，认真地用粉笔在一块小石板上写着什么。她看起来比顾斯年大一点，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脸颊因为炎热红扑扑的，鼻尖上还沁着细密的汗珠。她写得专注，嘴里还念念有词。
顾斯年有些局促地站着，看着冰柜里最便宜的那种老冰棍，标签上写着“五毛”。他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冰柜的玻璃盖，声音细若蚊呐：“哎，请……请问，这个……”
女孩闻声抬起头。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夏天雨后洗过的葡萄，带着一股子未经世事的纯净和好奇。她看到顾斯年，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嘴角边漾开两个浅浅的梨涡。
“你要买冰棍儿吗？”她的声音清脆，像屋檐下挂着的风铃，带着本地口音，却很好听。她利索地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背心短裤、皮肤黝黑的男孩打闹着冲了过来，其中一个胖墩墩的男孩手里还挥舞着一根刚拆开的、冒着冷气的雪糕。他们显然和女孩很熟，其中一个高个男孩看到顾斯年，上下打量着他明显不合时宜的旧衣服和怯生生的眼神，嗤笑一声：
“嗨，何叶，又来新租客家的小孩儿啦？”语气带着好奇和看热闹的意味，很显然，这几个大点的孩子是这里的老住户的孩子了，高个子男孩朝顾斯年喊：“喂，小孩，你要买什么？”
另一个胖男孩也跟着起哄：“你要买什么就给我说，我帮你拿。”
顾斯年有些不好意思，看着身边几个孩子围着自己说说笑笑地，总觉得像是在看热闹很不自在。
“强子！小胖！你们闭嘴！”名叫何叶的女孩突然拔高了声音，清脆的嗓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锐气。她双手叉腰，像只护崽的小母鸡一样挡在顾斯年身前，明亮的眼睛瞪着那几个男孩，“买什么吃什么是人家的事！要买汽水就快掏钱，不买就一边儿玩去，别在我家店门口捣乱！”
她的气势一下子镇住了那几个男孩。高个子男孩强子撇撇嘴，嘟囔了一句“凶什么凶”，但还是拉着同伴悻悻地去冰柜挑汽水了。
何叶转过身，脸上的怒气瞬间消散，又恢复了那种阳光般明媚的神情，甚至还带着点不好意思。她看着低着头的顾斯年，声音放柔了许多：
“别理他们，他们就爱瞎起哄。”她走到冰柜后面，打开盖子。冷气瞬间涌出，带着诱人的甜香。顾斯年偷偷抬眼，看到女孩在里面翻找着，并没有拿那种五毛的老冰棍。
只见何叶端出来一个白瓷碗。碗里盛着满满的、浓稠的、翠绿色的液体，上面还漂浮着几颗煮得开了花的绿豆，几块晶莹剔透的冰块沉在碗底，碰撞发出细微悦耳的叮当声。碗壁迅速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喏，这个给你。”何叶把碗递到顾斯年面前，脸上带着善意的、毫无杂质的笑容，“我妈妈熬的绿豆汤，可解暑了！今天特别热，请你喝。”
顾斯年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碗散发着清凉气息的绿豆汤，又看看女孩真诚明亮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想把那枚攥得滚烫的五毛钱递过去。
何叶却笑着摇摇头，指了指旁边一个小本子：“不用钱啦！算我请你。嗯……不过，你要是过意不去，就在我的‘账本’上记一笔好了！”她拿起一支铅笔，翻开那个用旧作业本做成的小本子，在第一页空白处，歪歪扭扭地写下：“新来的房客小孩，欠何叶绿豆汤一碗。”写完，她还煞有介事地吹了吹墨迹（铅笔印）。
顾斯年看着那稚嫩的字迹，再看看眼前这碗冒着丝丝凉气的绿豆汤，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是欣慰，是感激，像是从高楼坠落被人稳稳接住了的感觉。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碗沉甸甸的冰凉，指尖传来的凉意瞬间驱散了掌心的燥热和刚才的难堪。
“谢……谢谢。”他终于小声地说出了来到这个城市后的第一句话，声音还有些发涩。
“不客气！”何叶的笑容更大了，梨涡深深，“我叫何叶，树叶的叶。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顾斯年捧着绿豆汤，碗壁的冰凉透过掌心，似乎也沁入了心里那层厚厚的、因陌生和不安筑起的壁垒。他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向这个像小太阳一样的女孩，声音虽然依旧不大，却清晰了许多：
“我叫顾斯年。三顾茅庐的顾，斯年....。”他犹豫着却不知道如何解释斯年的出处。
“顾斯年？”何叶重复了一遍，大眼睛眨了眨，“斯文有礼，年年如意？对吧！这名字真好听！”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巷子里干燥的尘土，也带来了凉茶铺里飘散的淡淡草药清香。顾斯年低头，喝了一口碗里的绿豆汤。清甜、冰爽，带着绿豆特有的沙糯口感，瞬间从喉咙滑下，浇灭了五脏六腑的燥热。这是他来到这个陌生城市后，尝到的第一口甜。
他忍不住，嘴角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闷热的城中村，嘈杂的巷子口，在这个充斥着汗味和喧嚣的下午，因为这碗突如其来的绿豆汤和这个叫何叶的女孩，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他偷偷抬眼，发现何叶正托着腮，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喝汤的样子。顾斯年连忙又低下头，耳根悄悄红了，但这一次，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一种陌生的、带着点甜味的慌乱。
风，好像真的变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