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汁的苦涩在舌尖炸开,像无数细小的针,狠狠刺进夷光混沌的意识深处。那尖锐的痛楚撕开了厚重的黑暗,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疼得她蜷缩起来,像一只被遗弃在寒风中的幼兽。
“醒了!夫人醒了!”宫女惊喜的低呼在耳边响起。
夷光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烛光刺得她眼睛生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繁复华丽的藻井图案,在摇曳的光影里扭曲变形。紧接着,一张棱角分明、带着浓重压迫感的脸庞占据了她的视野——夫差正俯身凝视着她,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探究、审视、还有一丝未散的戾气,如同冰冷的铁网,瞬间将她刚苏醒的脆弱意识重新裹紧。
“大王……”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破碎不堪。喉咙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的痛楚。
夫差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要穿透她苍白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远处侍卫们翻查殿宇时传来的、沉闷压抑的脚步声,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夷光的心沉到了谷底。匕首!金盆!恒光!昏迷前那灭顶的恐惧瞬间回笼,让她几乎要再次窒息。她强迫自己转动眼珠,目光越过夫差宽阔的肩膀,急切地投向殿中央——那只巨大的鎏金水盆!数名侍卫如同雕塑般围立在旁,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平静的水面,连一丝涟漪也无。盆底清澈见底,只有烛光在水底晃动,哪里还有恒光的身影?那缕诡异的血丝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是彻底沉下去了?还是……借着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离开了?巨大的恐慌和一丝渺茫的希冀在她心中激烈撕扯。手腕上那圈深紫色的淤痕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绝非幻觉的钳制。
“爱妃,”夫差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粗糙的手指伸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夷光冰凉的下颌,迫使她涣散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脸上。那指腹的硬茧刮擦着她细腻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方才那匕首……”他刻意停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眼底逡巡,“还有这盆水里的动静……你,当真没什么要对寡人说的吗?”
他的语气很平缓,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近乎“温柔”的意味,但其中蕴含的冰冷杀机和不容置疑的审问,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夷光的身体在锦被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任何一个破绽,都会让她和可能还在某处挣扎的恒光万劫不复。她必须编织一个更完美、更能触动夫差心弦的谎言。
“大王……”她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努力注入了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无助。她微微侧过头,下颌轻轻蹭了蹭夫差捏着她的手指,像寻求庇护的幼兽,动作带着一种全然依赖的脆弱。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如同被雨水打湿的蝶翼,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一滴冰凉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那紧闭的眼睫缝隙中滚落,顺着脸颊滑下,恰好落在夫差粗糙的手背上。
那滴泪,带着她肌肤的冰冷,砸在夫差的手上,却像火星溅入了干柴。
“匕首……”夷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破碎不堪,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是……是妾的旧物……”她闭着眼,泪水却流得更凶,仿佛沉浸在巨大的悲恸里,“是……是当年离开故国时……一个……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留给妾的念想……”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刻骨铭心的哀伤,“上面……上面的血……是当年……他……他护着妾……留下的……是妾……妾日夜摩挲……思念成疾……沾上的……泪痕……”她抬起那只淤紫的手腕,颤抖着指向地上那柄染血的青铜匕首,手腕上的伤痕在烛光下显得更加刺目惊心,“方才……方才看那水影……恍惚间……竟……竟像是看到了故人的影子……心神激荡……失手打翻水盆……惊惧之下……又见了这旧物……如同……如同厉鬼索命……这才……”她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低泣,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埋进锦褥深处,躲避那无形的“厉鬼”。
这番说辞,情真意切,将一个因思念故人而心神恍惚、惊惧过度的弱女子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那滴落在夫差手背的泪,那手腕上刺目的淤青,那因恐惧而蜷缩的姿态,都是最好的佐证。她巧妙地将水盆的异象解释为自己的幻觉(“恍惚间看到故人影子”),又将匕首的血污归咎于自己长年累月的“泪痕”和旧主的血迹,甚至将昏迷的原因也归结于这双重刺激下的惊惧失魂。
夫差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些许。他低头看着手背上那点迅速变凉的泪痕,又看向怀中哭得浑身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再次昏厥过去的女人。那极致的脆弱和哀伤,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刚硬的心防。一个弱女子,思乡情切,睹物思人,心神恍惚之下闹出些动静……似乎……也说得通?尤其老医官那“魂魄震荡”、“性命之忧”的诊断犹在耳边。若真是刺客或奸细,岂会被自己的一柄旧物吓得魂飞魄散?
他眼底翻涌的杀意和冰冷的审视,终于被一层更复杂的情绪覆盖。是未消的疑虑,是被触动的、属于雄性的保护本能,还有一种……被这极致依赖和脆弱所取悦的掌控感。他终究是个征服者,而征服者的满足,往往也包含了对被征服者“驯服”和“依赖”的确认。
“好了,”夫差的声音依旧低沉,但那股迫人的寒意却消减了不少。他松开捏着夷光下颌的手,转而用指腹有些生硬地、甚至带着点笨拙地擦拭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那动作不算温柔,带着他惯有的掌控力道,指腹的硬茧刮得她脸颊生疼。“莫哭了。”他命令道,语气却缓和下来,“既是旧物,又是凶器,晦气!来人!”他提高声音,“把那东西拿出去!扔得越远越好!”
立刻有侍卫上前,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那柄染血的青铜匕首,快步退出了殿外。
夷光心中紧绷的弦,随着匕首的消失,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但更大的恐惧旋即攫住了她——恒光!他还在水里吗?还是……已经……她不敢深想,只能借着抽噎,将脸更深地埋进夫差带着汗味和酒气的衣襟里,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看似庇护的气息,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她的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这颤抖半是伪装,半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至于这盆水……”夫差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只被严密看守的金盆,眉头依旧紧锁。水中的血丝和侍卫口中的“暗影”始终是个疙瘩,无法完全释怀。“爱妃方才说……恍惚间看到了故人?”他低头,审视的目光再次落在夷光脸上,带着一丝探究。
“是……”夷光的声音闷闷地从他胸口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心有余悸的颤抖,“许是……许是妾太过思念……加上心神恍惚……那水影晃动……竟……竟似有故人的眉目……一闪而过……妾想伸手去碰……却……”她适时地又发出一声惊恐的抽噎,仿佛那幻觉中的“故人”面目狰狞,“大王……妾怕……那盆水……看着……看着好生邪性……”她抬起泪眼,望向夫差,眼中是纯粹的、孩童般的恐惧,“大王……让它离妾远些……好不好?妾……妾再也不想看到它了……”她伸出冰凉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了夫差胸前的衣襟,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那依赖的姿态,几乎要将自己揉进他怀里。
夫差感受着怀中温软身体的颤抖和那份全然的依赖,再看向那盆平静得诡异的水。邪性?他虽不信鬼神,但水中异象和爱妃这几乎吓破胆的反应,让他心中也蒙上了一层阴影。尤其是在这深宫之中,有些东西,宁可信其有。
“哼!”他冷哼一声,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属于王者的威严,“既是让爱妃受了惊吓,留它何用!”他大手一挥,对着看守水盆的侍卫厉声道:“把这晦气东西,连同里面的水,给寡人抬出去!倒进太湖最深处!沉了它!一点痕迹都不许留!”
“喏!”侍卫们轰然应诺,立刻上前。数双有力的手臂抬起那只沉重的鎏金水盆。盆中的水面在移动中微微晃动,倒映着侍卫们肃杀的脸庞和殿顶摇曳的烛光,依旧清澈见底,深不可测。
夷光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的目光死死黏在那晃动的盆口,恐惧和希冀如同两条毒蛇,疯狂地撕咬着她的神经。恒光……恒光!你在里面吗?侍卫抬起盆的瞬间,她似乎看到盆底深处,那澄澈的水光之下,极其细微地、极其迅疾地,掠过了一抹比墨色更深沉的暗影!快得如同幻觉!那暗影似乎……微微蜷缩了一下?是恒光?!他还活着?!他听到了夫差的命令?!
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她!沉入太湖深处?那和直接处死他有何区别?!他会活活淹死在里面!
“不……”一声破碎的呜咽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猛地抓紧了夫差的衣襟,指甲隔着衣料深深掐入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声尖叫死死压住。不能喊!绝不能!此刻任何异动,都会前功尽弃,
那声被强行咽下的呜咽,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夷光的喉咙。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住那几乎破腔而出的绝望嘶喊。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让她保持着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她将整张脸都埋进夫差带着汗味与血腥的胸膛,贪婪地、绝望地汲取着那一点点浑浊的空气,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仿佛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
夫差只当她是被那“邪性”的水盆彻底吓破了胆,这极致的恐惧和依赖,奇异地满足了他作为征服者和庇护者的掌控欲。他粗壮的臂膀更用力地箍紧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安抚。
“好了,都过去了。”他低沉的声音在夷光头顶响起,带着一丝被取悦后的餍足,“寡人已命人将那晦气东西沉入太湖喂鱼虾,永绝后患。”他粗糙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遍遍抚过夷光单薄的脊背,那动作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是在确认自己所有物的完整与顺从。“有寡人在,魑魅魍魉岂敢近身?莫怕了。”
沉重的金盆被抬出殿门,那“砰”的关门声,如同沉重的棺盖,狠狠砸在夷光的心上。殿外太湖方向,隐约传来沉闷的落水声,像巨石投入深渊,也像某种生命被彻底掐灭的丧钟。夷光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连细微的颤抖都停止了,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死寂。泪水无声地、汹涌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瞬间浸湿了夫差胸前的衣襟,留下大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恒光……她的恒光……为了越国……
夫差感受到胸前的湿热,低头看着怀中人儿那无声汹涌的泪水和彻底瘫软的身体,只当她是惊吓过度后的虚脱。他难得地没有不耐,反而因这全然的依赖和脆弱,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如烟云般暂时消散。一个被吓到失魂、只能依附他羽翼的女人,又能有什么威胁?
“爱妃今日受惊了,好生歇着。”夫差将她轻轻放回锦榻,动作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他扯过厚重的锦被,将她冰冷蜷缩的身体严严实实裹住,又抬手,用指腹有些生硬地抹去她脸上纵横的泪痕,那力道依旧带着掌控的意味,刮得她脸颊生疼。“寡人晚些再来看你。”
他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榻前投下浓重的阴影。目光扫过殿内肃立的侍卫和匍匐在地的宫女,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威严与不容置疑:“仔细伺候夫人!若再有半分差池,提头来见!”
“喏!”殿内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殿门再次关闭。殿内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噼啪声,以及夷光压抑到极致的、几不可闻的抽气声。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夷光躺在锦被中,身体冰冷僵硬,如同沉入冰湖的尸体。唯有胸腔里那颗心,在绝望的灰烬中,被一股更尖锐、更灼烫的念头疯狂炙烤——恒光!他还活着吗?沉入太湖最深处……那几乎就是必死的深渊!不!不会的!他那样的人,经历过五年非人折磨都未曾倒下,怎会……怎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葬身鱼腹?!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她心底燃烧起来。太湖!她必须去太湖!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渺茫的希望,哪怕只是去确认那最终的绝望,她也要亲眼看看!看看那片吞噬了金盆,也可能吞噬了她所有念想的水域!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无法遏制。它像一根救命稻草,支撑着她濒临崩溃的意志。她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被泪水反复冲刷后的猩红,燃烧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火焰。
“来人……”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劫后余生的极度虚弱。
守在榻边的宫女立刻上前,脸上满是担忧:“夫人,您醒了?可要喝水?”
“水……”夷光艰难地点头,在宫女的搀扶下微微坐起,小口啜饮着温热的蜜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大王……大王将妾吓坏了……”她放下水杯,抬手捂住心口,秀眉紧蹙,脸上是惊魂未定的惨白,“心口……跳得厉害……闷得慌……像压着块大石头……”她喘息着,声音带着令人心碎的脆弱,“这殿里……全是方才的影子……妾……妾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望向殿外沉沉的天色,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恐惧和乞求:“听说……太湖边的晚风……能吹散惊悸……妾……妾想去湖边透透气……远远地……就看看水……吹吹风……行吗?”她紧紧抓住宫女的手腕,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那力道传递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惊恐和恳求。
宫女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和手腕上那圈刺目的淤青,想到老医官“万不可再受刺激”的叮嘱,再联想到那被抬走的“邪性”水盆,心中也惴惴不安。去湖边散散心,吹吹风,似乎……是眼下唯一能让夫人安稳些的法子?
“夫人稍待,奴婢这就去请示大王……”宫女不敢擅自做主。
“不!”夷光猛地抓紧她的手,力道之大,掐得宫女生疼。她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惊恐,仿佛那“请示”二字会招来灭顶之灾,“大王……大王日理万机……莫要……莫要再因妾这点小事烦扰他了……”她喘息着,泪水再次滚落,“妾只是……只是去湖边坐坐……有你们跟着……很快就回来……求你了……”那哀哀的恳求,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凄楚,让人无法拒绝。
宫女看着她绝望的眼神,又想起大王临走前“仔细伺候”的命令,终究心软了,也怕再刺激到她。“夫人莫急,奴婢这就去安排软轿,多带些人跟着您去湖边透透气。”
当夷光被宫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坐上那顶四面垂着轻薄纱幔的软轿时,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宫灯在轿前引路,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浓重的夜色。夜风带着太湖特有的、浓重的水腥气和深秋的寒意,穿透纱幔,刀子般刮在她脸上、身上,冰冷刺骨,却奇异地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裹紧了夫差留下的那件玄狐大氅,厚重的皮毛依旧无法驱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她掀开轿帘一角,目光死死地投向轿外。夜色如墨,宫灯的光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更远处是模糊的山石轮廓和无边无际的、在黑暗中翻涌着低沉涛声的太湖!那声音,此刻听在她耳中,如同巨兽压抑的喘息,每一道拍岸的浪,都像是敲打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软轿沿着蜿蜒的湖边小径前行,侍卫们手持长戟,警惕地护卫在四周,铠甲在行走间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夷光的心跳随着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的波涛声而疯狂加速。沉盆之处……会在哪里?恒光……你是否还在那冰冷黑暗的水底挣扎?
“停……停在这里吧……”夷光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指着湖边一处突出水面的巨大岩石平台,“妾……妾想在这里坐坐……听听水声……”
软轿平稳落地。宫女搀扶着夷光走下轿子,踏上那冰凉坚硬的岩石。玄狐大氅的下摆拖曳在粗糙的石面上。侍卫们立刻散开,在岩石平台四周布下警戒,如同沉默的铁像,警惕地注视着墨汁般翻滚的湖水和更远处的黑暗。
太湖的夜风,毫无遮挡地呼啸而来,带着刺骨的湿冷和浓重的水腥气,瞬间吹乱了夷光鬓角的发丝,也吹得她身上厚重的大氅猎猎作响。她站在岩石边缘,脚下就是深不见底、在夜色中如同巨大黑色绸缎般起伏涌动的湖水。那深邃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也吞噬了她所有的希望。
宫女为她搬来铺着厚厚锦垫的矮凳,又在她膝上盖了一层柔软的羊毛毡毯。“夫人,风大,仔细身子。”
夷光仿佛没听见,只是失神地望着眼前这片吞噬了金盆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水域。宫灯的光晕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摇曳的影子,投射在涌动的黑色水面上,显得渺小而孤独。冰冷的夜风灌进她的领口,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有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的窒息感。恒光……你在哪里?是生……是死?
时间在呼啸的风声和单调的浪涛声中流逝。宫女们安静地侍立在她身后,侍卫们如同石雕般守卫着。夷光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忘在湖边的玉雕,只有那双死死盯着湖面的眼睛,在昏暗中燃烧着绝望与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几乎要将她彻底压垮之时——
“哗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水响,突兀地打破了单调的涛声!
那声音很近!就在岩石下方,紧贴着水面的位置!
夷光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她猛地攥紧了膝上的羊毛毡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目光如同最锐利的探针,死死钉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片被巨大岩石的阴影笼罩、宫灯光线几乎无法触及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水域!
水面……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紧接着,在岩石与水面交接的、最幽暗的缝隙处,一只惨白、布满新旧伤痕、指节粗大变形的手,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枯骨,悄无声息地、带着淋漓的水光,猛地探出水面,死死抠住了岩石边缘湿滑的青苔!
夷光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巨大的惊骇和狂喜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将她淹没!她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才将那声几乎冲破喉咙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强行压抑而剧烈地颤抖起来,连带着膝上的毡毯都在簌簌抖动。
那只手!是恒光的手!那上面纵横交错的旧疤,她记得!那粗粝的指节,曾死死攥住她的手腕!
那只手在岩石边缘摸索着,似乎在寻找更稳固的支撑点。几缕湿透的、如同水草般纠结的乱发,紧跟着浮出水面,紧贴在头皮上,不断滴下浑浊的水珠。然后,一张惨白得毫无人色、被湖水浸泡得微微肿胀、却依旧能辨认出高耸颧骨和深陷眼窝的脸,如同幽灵般,缓缓地从那片浓黑的阴影中探了出来!
是恒光!
他破水而出的动作极其缓慢而艰难,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冰冷的湖水顺着他破烂不堪、紧贴在身上的麻布短褐往下淌,在岩石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的嘴唇冻得青紫,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在接触到夷光视线的刹那,如同濒死的孤狼终于看到了唯一的火光,骤然爆发出炽烈到令人心悸的光芒!那光芒里,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深入骨髓的痛苦,是五年非人折磨刻下的疲惫和凶狠,还有……一种不顾一切的、要将她吞噬的执拗!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
千言万语,血海深仇,刻骨思念,生死一线……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眼中汹涌奔腾!夷光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那目光的炙烤下剧烈震颤!她想扑过去,想嘶喊,想抓住他,确认这并非又一个绝望的幻影!
但她不能!她身后站着宫女!四周是警惕的侍卫!任何一丝异动,都会立刻将恒光暴露在致命的刀锋之下!
她只能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攥紧膝上的毡毯,指甲深深陷入厚实的羊毛之中,借由那点尖锐的痛楚来维持摇摇欲坠的镇定。她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脸色在宫灯下白得像鬼,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却又被一层绝望的薄冰死死封住。
恒光显然也看到了她身后的宫女和远处的侍卫轮廓。他眼中那炽烈的火焰瞬间被冰冷的警惕所取代。他紧紧抠着岩石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青筋暴起。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身体又向上挪动了一点点,更多的身体暴露在冰冷刺骨的夜风中,破烂的衣衫紧贴着嶙峋的肋骨和遍布伤痕的胸膛。他张开青紫的嘴唇,无声地、急切地,对着夷光的方向,用口型反复地、一遍遍地诉说着——
“别怕……”
“活着……”
“等我……”
每一个无声的口型,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夷光的心尖!泪水瞬间冲破了强行筑起的堤坝,汹涌地、无声地从她眼中滚落,大颗大颗地砸在膝上的羊毛毡毯上,迅速洇开深色的圆点。她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的腥甜在口中弥漫,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崩溃的呜咽。
就在这时,站在夷光侧后方的一名宫女,似乎察觉到了夫人异常的颤抖和死寂。她疑惑地顺着夷光近乎凝固的视线方向,朝那片黑暗的岩石下方望去——
“夫……”宫女下意识地开口,想要询问。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
夷光猛地站起了身!动作快得如同被无形的线骤然提起!那件沉重的玄狐大氅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在地。她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冲到岩石的最边缘,身体危险地前倾,对着那翻滚着墨色波涛的、深不可测的太湖,发出了一声凄厉到撕裂夜空的尖叫!
“啊——!!!有……有东西!水里有东西抓我的脚!”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性!她双手胡乱地向后挥舞,仿佛真的被水下的什么东西拖拽,身体剧烈地摇晃,眼看着就要栽进那冰冷的湖水中!
“夫人!”“保护夫人!”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所有的宫女都被这声凄厉的尖叫吓得魂飞魄散!侍卫们更是如同被惊动的狼群,瞬间爆发出怒吼!离得最近的侍卫长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夷光身体即将失去平衡坠入湖中的前一刻,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狠狠向后拽了回来!
“噗通!”一声更大的落水声几乎同时响起!是重物坠入水中的声音!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都被夷光这惊魂未定、濒临坠湖的险情和那声可疑的落水声牢牢吸引!数名侍卫毫不犹豫地拔出佩剑,如临大敌地扑向岩石边缘,锋利的剑尖指向那片翻腾着水花、迅速恢复平静的黑暗水域!
“是什么东西?!”侍卫长厉声喝问,一手紧紧扶着浑身瘫软、抖如筛糠的夷光,警惕的目光扫视着水面。
水面除了被夜风吹起的涟漪和侍卫们搅动的波纹,什么也没有。深沉的墨色吞噬了一切可疑的痕迹。
“属下……属下没看清!”一名侍卫紧张地回禀,“只看到一道黑影……像是大鱼?又像是……水草卷起的木头?太快了,一闪就沉下去了!”
“仔细搜查!别放过任何角落!”侍卫长脸色铁青,命令道。几名侍卫立刻沿着岩石边缘,用长戟探入水中搅动探查。
夷光被侍卫长半扶半抱着,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仿佛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吓中无法回神。唯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抓脚”的感觉,是她自己狠狠踢向水面制造的水花!那声更大的落水声,是恒光在她尖叫制造混乱的瞬间,果断松开手,悄无声息地重新沉入水底!
“夫……夫人……”宫女们围拢上来,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玄狐大氅,重新裹住她冰冷颤抖的身体,声音都带着哭腔,“您怎么样?伤着没有?”
夷光仿佛才从巨大的惊吓中缓过一口气,猛地抓住身边宫女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对方的皮肉,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破碎哭腔:“走……走!带我回去!这湖……这湖里有水鬼!有东西要拖我下去!快走!”她语无伦次,眼中是纯粹的、孩童般的巨大恐惧,那份惊恐如此真实,让所有目睹的人都深信不疑。
侍卫长看着夫人吓破胆的模样,再看看平静得诡异、探查无果的湖面,眉头紧锁。大鱼?水鬼?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
“护送夫人回宫!快!”侍卫长当机立断,厉声下令。
软轿被迅速抬起。夷光蜷缩在轿中,厚重的轿帘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当轿子离地的那一刻,她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铮”的一声断裂。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汹涌而上的、混合着血腥味的悲泣和劫后余生的巨大震颤,死死地、无声地堵在了喉咙深处。唯有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浸透了捂在嘴上的手背和衣袖。
恒光……他还活着!
他无声的口型烙印在她眼底——
“别怕……”
“活着……”
“等我……”
冰冷的泪混着心尖滚烫的血,灼烧着她的每一寸感官。轿外,是吴宫侍卫警惕的脚步声和太湖永不止息的、低沉的涛声。轿内,是她无声汹涌的、足以淹没整个世界的绝望与希望。太湖的惊魂夜,如同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刻在了这个夜晚,也刻在了夷光摇摇欲坠的命运之上。她知道,真正的惊涛骇浪,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