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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邑的夜,从未如此漫长,也从未如此……污浊。

巫咸站在“有穷氏酒肆”那扇被砸得稀烂的门洞前,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浓烈的草药焚烧味、隐隐的病气哀嚎、以及一种如同铁器在潮湿河泥中生锈腐烂的腥气,灌满了这间充斥着死亡余韵的昏暗空间。尘埃落定,弦音死寂,只留下角落里那具手臂诡异爆裂、散发着浓烈淤泥腐臭的尸体,和几名瘫软在地、耳孔渗血、眼神涣散的医吏。

他缓缓抬手,抹去嘴角凝固的血痕。指尖触碰到的冰冷,远不及心底那沉入渊海的寒意。他输了。输得彻底。他找到了源头,却亲手放走了那最恶毒的核心——那枚承载着弑神之怨与英雄之殇的箭簇碎片。它如同一条拥有智慧的毒蛇,在最致命的时刻挣脱了陷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只留下一个充满嘲讽意味的破窗小洞。

“大人……”一名医吏挣扎着抬起头,声音嘶哑虚弱,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未知的恐惧,“那……那是什么东西?瘟疫……真是那碎片引起的?”

巫咸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破碎的门洞,投向商邑那被绝望和病气笼罩的沉沉夜色。王都的命令是“处置瘟疫”,可眼前这场灾祸,早已超出了凡俗医理与草药的范畴。它是历史的伤口在化脓,是神祇的怨念在人间显化,是一个英雄以自身性命为代价也无法彻底终结的……诅咒的延续。

“清理此地。”巫咸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波澜,却蕴含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尸体……连同沾染了污血和……气息的所有物件,深坑掩埋,撒上生石灰和烈酒。此屋……封存,十丈之内,不得靠近。”他顿了顿,补充道,目光扫过那根看似寻常的主梁,“尤其是……那根梁。”

医吏们强撑着起身,看着角落那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尸体和老辛那截如同淤泥中浸泡了千年的断臂,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惊惧与恶心。他们不敢多问,只是依令行事,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谨慎和……避讳。

巫咸不再停留。他转身,大步走出这片被诅咒浸透的酒肆,步入商邑冰冷粘稠的夜色。他没有回临时设立的医所,那里充斥着无解的呻吟和绝望的哭嚎,只会徒增无力感。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暂时隔绝这无处不在的诅咒气息、让他理清这团乱麻、寻找下一步方向的地方。

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了商邑唯一还保持着相对秩序与威严的核心——王宫。

宫墙高耸,在惨淡的星月光辉下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守卫的甲士依旧森严,青铜矛戟在火把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但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铁锈淤泥腥气,如同跗骨之蛆,依旧顽固地渗透了进来,附着在冰冷的石墙上,弥漫在压抑的空气中。

巫咸亮出王命医正的符牌,一路畅通无阻,直至宫城深处,商王武丁处理紧急事务的偏殿。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阴霾。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烈的、多种珍稀药草混合焚烧的气味,却依旧压不住那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

年轻的商王武丁,并未如往常般端坐于案几之后。他背对着殿门,站在巨大的、描绘着山川河流与星象图腾的壁画前,身形挺拔依旧,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绷紧的肩背,透露出他内心极不平静的波澜。他身边站着几位重臣和巫祝,个个面色凝重,眼神深处藏着无法掩饰的焦虑。

“……西鄙三邑,疫死者已过三成,田亩荒芜,十室九空……”一名掌管舆图的官员声音沉重,指尖划过羊皮卷上几个被朱砂圈出的、触目惊心的红点。

“东市粮仓看守昨夜暴毙,死状……与河滩贫户无异,胸口青黑脉络蔓延,死前喉中发出……弓弦之声……”另一名负责城内治安的将领声音艰涩。

“后羿神庙……香火彻底断绝,守庙巫祝……今晨被发现在神像前……胸口洞穿……伤口……不似凡铁……”大巫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苍老的脸上布满惊悸。

每一句汇报,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殿内死寂的空气里。绝望的阴云,已彻底笼罩了这座曾经强盛的都城。

巫咸的到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希冀,更带着深重的疑虑。他苍白疲惫的脸色,嘴角未净的血迹,以及身上那股即便经过药草熏蒸也难以完全掩盖的、属于“有穷氏酒肆”的冰冷绝望气息,都无声地诉说着他刚刚经历的可怕遭遇。

“巫咸医正!”武丁猛地转过身,年轻而锐利的双眸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巫咸,“查得如何?源头何在?可有解法?”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箭矢,带着君王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焦灼。

巫咸躬身行礼,动作依旧一丝不苟,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与沙哑:“禀王上,臣……已寻得疫气源头之一。”他刻意强调了“之一”。

“哦?”武丁眼中精光一闪,向前一步,“速速道来!在何处?如何根除?”

巫咸抬起头,迎视着商王那双充满压迫感的眼睛,缓缓开口:“源头之一,在城南‘有穷氏酒肆’。其店主老辛,已身染异疫,化为次级源头而亡。店内……留有百年前后羿射日及最终自绝的强烈怨念烙印,此烙印如同活物,持续散播冰冷绝望之气,诱发并加剧城中疫病。”

他没有提及箭簇核心碎片的存在与逃离。那太过惊世骇俗,也太过绝望。他需要王权作为后盾,而非引发更大的恐慌。

“后羿?”武丁的眉头紧紧拧起,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被更深的阴霾覆盖,“又是他?神庙异象未平,他的怨念竟还盘踞在城中酒肆作祟?难道我大商供奉他百年香火,还不足以平息其怨?”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

“王上,”大巫祝上前一步,苍老的声音带着忧虑,“后羿之事,恐非寻常怨灵作祟。射日弑神,其行逆天,其怨必缠结天地,百年难消。更遑论……他最终以凡躯承受神血反噬,自绝而亡,此等死法,怨毒尤甚!恐怕……”他欲言又止,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对未知力量的深深忌惮。

“恐怕什么?”武丁逼问。

“恐怕……这怨毒已非人间巫祝之力所能禳解。”大巫祝沉重地吐出这句话,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又降低了几分。

“荒谬!”武丁猛地一挥袍袖,怒气勃发,“我武丁承天命,御万方,岂能被区区一已死之人的怨念所困?巫咸!孤命你,即刻带人,焚毁那间酒肆!掘地三尺!用最烈的火,最净的盐,最凶的符咒!将那怨念烙印给孤彻底抹去!孤就不信……”

“王上!”巫咸猛地提高了声音,打断了武丁的命令。这在等级森严的宫殿内,近乎僭越。但他顾不得了。他直视着商王因惊怒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那怨念烙印……已与酒肆建筑本身,甚至与那片土地深层的地脉邪气……产生了某种难以理解的共鸣!强行焚毁,非但不能根除,反而可能如同点燃炸药的火星,瞬间引爆其中积郁的所有诅咒之力!届时……恐怕整个城南,都将化为一片死绝的诅咒之地!瘟疫将十倍、百倍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巫咸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连武丁眼中燃烧的怒火也瞬间凝固,被一层冰冷的惊悸所取代。他死死盯着巫咸,似乎想从对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动摇或夸大,但看到的只有沉重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凝重。

“那……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武丁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被无形枷锁困住的无力感。

巫咸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烈药味和冰冷诅咒气息的空气刺得他肺部生疼。他缓缓道:“当务之急,非是强攻根源,而是隔绝与压制。臣已命人封存酒肆,深埋污染源。然,此仅为权宜之计。若要真正遏制乃至消除此疫,需另寻他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回武丁身上,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臣……于追寻源头之时,曾感知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与那诅咒同源却……截然相反的气息。”

“截然相反?”武丁眉头紧锁。

“是。”巫咸的眼神变得极其深邃,仿佛穿透了宫殿的穹顶,望向那遥不可及的夜空,“那气息……清冷,孤寂,带着一种亘古的……悲伤与守护之意。它……来自月宫。”

“月宫?”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大巫祝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又迅速黯淡下去,喃喃道:“嫦娥……是了……后羿之妻,窃药奔月……她……她还在月宫之中?”

“正是嫦娥!”巫咸斩钉截铁,“后羿射日,身死魂殇,其怨毒化为此疫根源。然,嫦娥与其夫妻情深,更曾受不死药力,其身虽在月宫,其神……或与后羿之魂尚有羁绊!那股清冷孤寂之气,虽微弱,却蕴含着一种能中和、甚至净化那诅咒怨毒的……可能!”

这个推论大胆得近乎疯狂。嫦娥奔月,早已是缥缈的传说。月宫高悬,凡人难及。寻找嫦娥?寻求她的帮助?这听起来如同痴人说梦。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重臣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连武丁也陷入了沉默,紧锁的眉头下,是激烈的权衡与挣扎。瘟疫如同跗骨之蛆,正在吞噬他的子民和王朝的根基。焚毁酒肆是饮鸩止渴。而寻找传说中的嫦娥……这几乎是唯一一线听起来尚有逻辑、却又渺茫如星火的希望。

“月宫……如何寻?如何达?”武丁的声音干涩,打破了沉默。

“臣不知。”巫咸回答得异常干脆,眼中却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此乃凡俗难解之题。然,臣以为,解铃还须系铃人。后羿之怨因嫦娥而起,或也将因她而终。此疫既非天灾,亦非寻常人祸,乃是神怨人殇交织之恶果。欲解此结,非循常理,需叩问……神迹。”

他猛地单膝跪地,抬头直视武丁:“臣,巫咸,愿承王命,穷尽毕生所学,寻访古籍秘术,沟通天地鬼神,寻找通往月宫之径,求见嫦娥!纵使身死魂消,亦在所不惜!此为……遏制此疫,拯救商邑万民之……唯一生路!望王上……恩准!”

巫咸的话语,如同孤注一掷的赌徒掷下的骰子,在死寂的偏殿中回荡。他的身影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格外瘦削,却又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殉道者般的悲壮。

武丁看着跪在阶下的巫咸,看着他苍白脸上未干的血迹,看着他眼中那团为了渺茫希望而燃烧的决绝火焰。年轻的商王沉默了许久,殿内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

终于,武丁缓缓抬起手,声音沉重而疲惫,却带着君王最后的决断:

“准。”

“孤……予你所需一切!典籍、巫器、人手……举国之力,助你寻月!”

“商邑百万生民之命……系于你一身了,巫咸。”

沉重的王命如同枷锁,更如同火炬,落在了巫咸的肩上。他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就在他低头的瞬间,无人察觉,他贴身的衣襟之下,那枚因接触过诅咒核心而布满细微裂痕的青铜医铃,无声地、冰冷地……震颤了一下。

与此同时,在王宫最深处的寝殿帷幕之后,一直端坐静听、未曾露面的商王武丁本人(而非刚才与巫咸对话的那位),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甚至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青灰。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在那里,华美的丝质王袍之下,一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青铜幽光,正透过皮肉,如同沉睡恶魔的眼睛,无声地闪烁了一下。

武丁的嘴角,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诡异,充满了非人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