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守备军营,坐落在城西,与府衙所在的城东遥遥相望,泾渭分明。
这里没有府衙的雕梁画栋与文雅肃静,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汗水、皮革、草料与钢铁的浓烈气息。校场上,士兵们操练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刀枪碰撞之声不绝于耳。一切,都充满了粗粝而鲜活的生命力。
当陆远带着黑皮,仅两人一马,出现在军营门口时,立刻引起了卫兵的警惕。
但“朔方军械总造陆远”这个名字,如今在军中,几乎无人不晓。昨日那场惊天动地的“朔风”演示,早已通过赵将军亲卫的嘴,添油加醋地传遍了整个军营。在这些终日与刀剑为伍的士兵眼中,能造出那种“妖法”般神器的陆远,已然是一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传奇人物。
因此,卫兵并未过多为难,只是例行通报后,便有一名赵惟立的亲兵校尉,快步迎了出来。
“陆总造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那校尉态度恭敬,与昨日在奇兵司时的倨傲判若两人,“将军正在中军大帐,请!”
陆远点了点头,将马匹交给黑皮,自己则在那校尉的引领下,大步走入军营深处。
中军大帐内,赵惟立正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伤疤纵横的健硕肌肉,对着一个巨大的沙盘凝神思索。沙盘上,朔方城的地形与城外黑汗大营的布局,被描绘得一清二楚。他眉头紧锁,显然正在为城防之事殚精竭虑。
“将军。”陆远拱手行礼。
赵惟立闻声抬头,看到是陆远,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露出一丝喜色:“陆总造,你怎么来了?可是‘朔风’的量产,又有什么新进展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陆远的肩膀上,那力道,让陆远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作响。
“坐!”赵惟立指了指一旁的胡凳,自己也大马金刀地坐下,“有什么事,直说!在我这里,不用跟刘成那老狐狸一样绕弯子!”
陆远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心包裹的油布卷,双手奉上:“将军,下官今日前来,是为献礼。”
“献礼?”赵惟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你我之间,还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作甚!拿回去!我赵惟立想要的,是你造出来的家伙,不是这些黄白之物!”
“将军误会了。”陆远将油布卷放在桌上,缓缓展开,“下官所献之礼,非金非银,而是这个。”
油布展开,露出的,是几张画满了精密线条与符号的图纸。正是钱德胜连夜赶工,根据陆远的口述,绘制出的“朔风”一型优化图。
赵惟立的目光,瞬间被图纸吸引了过去。
虽然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结构,但他能看懂上面的标注。
“齿轮组优化,传动效率提升一成?”
“风囊皮革加固,使用寿命延长三成?”
“铜管加厚,可承受更高风压?”
赵惟立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他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这些改进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朔风”将变得更强大,更耐用,更可靠!
“这是……”
“回将军,”陆远的声音,适时地响起,“这是经过一夜研讨后,得出的‘朔风’改良方案。按照这份图纸制造,不仅威力更大,而且一些关键部件的制造流程得以简化,工期……也能缩短两日。”
工期缩短两日!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赵惟立的心坎上!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放光地盯着陆远,那眼神,仿佛要将陆远生吞活剥了一般:“此话当真?”
“下官不敢欺瞒将军。”陆远神色坦然,“只要材料到位,人手充足,下官有信心,在八日之内,为将军造出第一台全新的‘朔风’。此后,每五日,可出三台!”
“好!好!好!”赵惟立连说三个好字,激动地一拍大腿,震得整个营帐都晃了三晃。他小心翼翼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将那几张图纸重新卷好,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攥着的是整个朔方城的未来。
看到他这副模样,陆远知道,火候到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轻轻叹了口气。
赵惟立此刻心情大好,立刻就察觉到了陆远的异样,他眉头一皱:“怎么?陆总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说出来!在这朔方城,只要是我军中之事,还没有我赵惟leg解决不了的!”
陆远站起身,对着赵惟立,深深一揖:“将军快人快语,下官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实不相瞒,今日总造开衙,万事待兴。下官想要扩建工坊,招募学徒,采买物料,犒赏工匠……但……”
他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快说!”赵惟立急道。
“但是,府衙那边,迟迟不给批复。”陆远露出一脸的无奈,“下官派人去支取昨日大人允诺的钱粮和物料。户曹的周主簿却说,府库正在盘点,银两动不得;粮仓正在清点,粮食出不来。至于军械库的铁料木材,更是说需要将军您的手令,他们不敢擅自批复。”
“简直是放屁!”
“砰!”的一声巨响,赵惟立一拳砸在身前的桌案上,那张由整块硬木制成的桌子,竟被他砸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他霍然起身,怒发冲冠,整个人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盘点?清点?都是他娘的借口!刘成这个老匹夫!平日里克扣我军饷粮草便罢了,如今大敌当前,火烧眉毛了,他还在给老子玩他那套官场上的酸腐把戏!他是想等黑汗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再去盘点他祖宗的牌位吗?!”
他的咆哮声,震得整个大帐嗡嗡作响。帐外的亲兵听到动静,纷纷手按刀柄,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陆远静静地看着,心中一片雪亮。
他赌对了。
赵惟立这种纯粹的军人,最痛恨的就是刘成这种政客的拖沓与掣肘。自己只是将事实摆出来,便成功地点燃了赵惟立心中积压已久的怒火。
“周主簿!还有户曹那帮混账!”赵惟立在帐中来回踱步,怒气难平,“他们就是刘成养在府衙里的几条狗!刘成不点头,他们能把一个铜板掰成八瓣花,就是不给你!这个老狐狸,昨日吃了瘪,今日就给老子使绊子!”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陆远,眼中凶光一闪:“陆总造,你放心!这件事,我给你做主!”
他大步走到帐门口,对着外面怒吼道:“来人!把李校尉给老子叫来!”
片刻之后,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坚毅的校尉快步跑进帐中,单膝跪地:“将军!”
“李敢!”赵惟立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朔方的寒风,“你立刻带上五十个弟兄,拿着我的令箭,再去府衙!”
他从墙上摘下一支象征着他身份的特制令箭,扔给李校尉。
“你先去户曹,告诉那姓周的,军械总造所需的一千两银子、三百石粮食,是紧急军资!他要敢再提一个‘盘点’的‘盘’字,你就把他的牙给我盘下来!让他半个时辰内,必须把钱粮送到军械总造去!”
“再去府库,告诉仓大使,清单上的所有物料,我赵惟立要了!他要敢说半个‘不’字,你就告诉他,老子明天就带兵,把他那破仓库给拆了当柴烧!”
“若是有任何人敢阻拦,或者去找刘成告状,你就告诉他们,这是我赵惟行使战时军管之权!一切,以守城为先!天子怪罪下来,我赵惟立一力承担!”
“听明白了没有!”
李敢校尉被这一连串杀气腾腾的命令激得热血沸腾,他大声应道:“末将,遵命!”
说罢,他拿着令箭,转身便带着一股风雷之势,快步离去。
整个过程,陆远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知道,自己这一步棋,走得险,但也走得妙。
他没有亲自去和刘成撕破脸,而是巧妙地将矛盾,转化为了军方与府衙之间的矛盾。他借了赵惟立这头猛虎的势,用最直接、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一举击碎了刘成布下的官僚迷阵。
大帐内,赵惟立发泄完怒火,情绪也平复了一些。他回头看着陆远,眼神中多了一丝欣赏和赞许。
“陆总造,你是个聪明人。比那府衙里只会之乎者也的酸儒,强上一万倍。”他重新坐下,语气缓和了许多,“不过,你也得小心。刘成这条老狗,今天被我这么一闹,面子上挂不住,心里必然会给你记上一笔。日后,少不了给你下黑手。”
“多谢将军提醒。”陆远诚恳地说道,“下官所作所为,皆为朔方。只要能造出利器,守住城池,得罪一些人,也是在所难免。”
“说得好!”赵惟立大笑,“你放心大胆地去干!只要你能源源不断地给老子造出‘朔风’来,在这朔方城,天塌下来,有我给你顶着!”
这,就是陆远想要的承诺。
他成功地将自己和赵惟立的利益,深度捆绑在了一起。从此,军械总造,就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整个朔方城军方的头等大事。
当陆远走出守备军营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杀气腾腾的军营,又遥遥看了一眼城东府衙的方向,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知道,此刻的府衙,必然是鸡飞狗跳。
而他的军械总造,很快就将迎来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启动资金。
用敌人的敌人,来打破僵局。
用最强的力量,来贯彻意志。
在这乱世之中,想要做事,不仅要有造物的智慧,更要有……借势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