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但奇兵司的官仓大院却亮如白昼。
数十个临时搭建的火把与几座熊熊燃烧的篝火,将整个院落映照得一片通明,滚滚热浪驱散了边城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燃烧的焦香、滚烫金属的腥气和匠人们汗水的咸味,混合成一种独属于创造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气息。
时间,已经进入了五日之约的第三天。
两天两夜的不眠不休,让所有人都疲惫到了极点。兵痞们的脸上挂着黑眼圈,但眼神却不再是空洞和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卷入洪流的身不由己,以及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集体荣誉感。他们负责的警戒和后勤工作,在黑皮的弹压和“加肉”的激励下,做得有条不紊。热茶、肉汤、干净的布巾,总能在工匠们最需要的时候递到手上。
而工匠们,则完全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癫狂状态。以钱德胜为首,他们仿佛一群痴迷于艺术的疯子。木工组已经将所有的齿轮、箱体、叶片按照图纸精准地制作完成,每一处卯榫都严丝合缝;皮匠们则将牛皮处理得柔软而坚韧,正在进行最后的缝合,准备制作成巨大的气囊。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院子中央的锻造炉上。
那里,是整个项目的核心,也是最艰难的一环——打造连接所有动力部件的精钢传动轴。
这根传动轴,要求极高。它既要承受巨大的扭力,又要能长时间高速转动而不变形、不断裂。这对其材质的硬度与韧性,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
王麻子,这位铁匠组的头领,此刻正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在火光下闪闪发亮,每一块都随着他挥舞铁锤的动作而贲张。他和他手下的几个好手,已经轮换着捶打了这块精铁整整一天一夜。铁块在他们的千锤百炼之下,早已不见了最初的模样,变成了一根长而匀称的铁轴,通体散发着暗红色的光芒。
“火候到了!”钱德胜在一旁死死盯着铁轴的颜色,猛地大吼一声。
“起!”王麻子用尽全身力气,与两名徒弟合力用铁钳夹起烧得通红的传动轴。
“入水!”
这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淬火。通过将炽热的金属瞬间投入冷水,使其结构发生剧变,从而获得极高的硬度。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远处警戒的士兵都伸长了脖子。孙主簿也从他的凉棚里站了起来,故作关心地走近了几步。
“嗤啦——”
一声巨响,滚烫的铁轴被猛地浸入巨大的水槽之中。白色的水蒸气瞬间冲天而起,伴随着刺耳的嘶鸣,仿佛一头巨龙在水中挣扎咆哮。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水汽渐渐散去,水面也恢复了平静。
“成了吗?”一个年轻工匠忍不住小声问道。
钱德胜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水槽。王麻子则紧张地握着铁钳,缓缓地,将那根已经冷却下来的传动轴,从水中提了起来。
一根黝黑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铁轴,出现在众人面前。从外观上看,完美无瑕。
“好!”
“成了!”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声。
王麻子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正要将铁轴放到架子上,钱德胜却突然脸色一变,厉声喝道:“等等!别动!”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凑到铁轴前,浑浊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顺着他的目光,人们看到,在那根看似完美的铁轴中段,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纹。
“啪嗒。”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发现,一声清脆的、如同心碎般的声音响起。那道裂纹,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从中间向两侧迅速延伸。
最终,这根凝聚了无数心血的传动轴,在离成功仅一步之遥时,断成了两截,掉落在地,发出了沉闷而绝望的声响。
整个院子,瞬间死寂。
欢呼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脸上。两天两夜的努力,无数的汗水,在这一刻,化为了乌有。
“怎么……怎么会这样……”王麻子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双手颤抖地抚摸着那冰冷的断口,眼中充满了血丝和绝望。
钱德胜的身体也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穷尽毕生所学,监督着每一个步骤,为何……为何还是失败了?
绝望,如同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完了……全完了……”
“我就知道,这东西根本就造不出来!”
“五日之约……现在只剩两天了,哪里还来得及重新锻打一根!”
士气,在这一刻,跌落谷底。
孙主簿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他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说道:“哎呀,真是可惜了。钱师傅,王师傅,你们也别太自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啊。”
他看向周围垂头丧气的工匠,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依下官看,此事或许从一开始,便有些……操之过急了。陆参军年轻有为,有雄心是好事,但毕竟……经验尚浅。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五日之约眼看就要落空,到时候刘大人怪罪下来……唉,真是要连累诸位师傅了。”
他这番话,看似在安慰,实则是在巧妙地挑拨离间。他将失败的责任,从技术问题,引向了陆远的“好高骛远”和“经验不足”,同时点明了“连坐受罚”的严重后果,试图彻底瓦解这支刚刚凝聚起来的队伍。
果然,一些意志本就不坚定的工匠,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了怨怼和恐惧的神色,开始窃窃私语,目光不善地瞥向闻讯赶来的陆远。
就在这人心即将崩溃的危急关头,陆远拨开人群,走到了场中。
他没有去看孙主簿,也没有去指责任何人。他只是弯下腰,捡起了那两截断裂的铁轴,仔细地端详着断口。
“硬度足够,但……太脆了。”他平静地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他的镇定,与周围的慌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喧哗声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看向失魂落魄的钱德胜和王麻子,语气温和却充满了力量:“钱师傅,王师傅,你们没有错。你们的技艺,是我生平仅见。这根轴,论硬度,已经超越了军中最好的横刀。失败,不在于你们的技术,而在于我们对‘钢’的理解,还差了那么一点。”
他举起断轴,对所有人说道:“我们想要它坚硬,所以我们淬火。但我们忘了,过刚易折。我们需要的,不是一块死硬的铁,而是一根有骨头、有韧性的脊梁!它需要外表坚硬以抵抗磨损,但内心,必须保留足够的韧性,才能承受冲击而不折断!”
这番话,在场的工匠们听得似懂非懂,但钱德胜的眼中,却猛地闪过一丝光亮。他仿佛抓住了什么,却又隔着一层窗户纸。
“参军的意思是……”
陆远微微一笑,他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不能直接说出“回火”或者“差异化热处理”的现代名词,他必须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来解释。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是否可行。”陆远道,“我们重新锻打一根。在最后的淬火步骤,我们不将它完全浸入水中。我们只淬它的表层,让轴心部分,冷却得慢一些。或者,在淬火之后,再将它进行一次低温加热,就像……烤饼一样,让它的‘火气’退一退,让它变得外酥里嫩,外硬内韧!”
“外硬内韧……”钱德胜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睛越来越亮。他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脑中的迷雾!对啊!淬火是为了求“刚”,而锻打时的反复折叠,是为了求“韧”。两者为何不能共存?陆远提出的“低温再加热”,不就是一种控制“刚”与“韧”平衡的绝妙法门吗?这是一种他从未听闻,但又完全符合“金石至理”的思路!
“神……神来之笔!”钱德胜激动得浑身颤抖,他一把抓住陆远的胳膊,老泪纵横,“老夫……老夫铸铁一生,今日方知,天外有天!大人!此法若成,我大朔的铸造之术,将要向前迈进百年啊!”
这戏剧性的转变,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前一刻还弥漫着绝望,这一刻,却因为陆远的几句话,重新燃起了希望,而且是比之前更炙热的希望!
孙主簿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他精心策划的攻心之计,就这么被对方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这个陆远,不仅没被失败打垮,反而借此机会,再次神化了自己,收拢了人心!
陆远安抚了激动不已的钱德胜,然后站直身体,目光如电,直直地射向孙主簿。
“孙主簿,”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刚才,你说我连累了大家?”
孙主簿心中一凛,强笑道:“下官……下官只是为诸位师傅感到惋惜……”
“惋惜?”陆远冷笑一声,“我奇兵司,上下一心,荣辱与共!我们同舟共济,攻坚克难,为的是守住这座城,保住我们的身家性命!在这里,只有拼死一搏的战士,没有临阵脱逃的懦夫,更没有……说风凉话、动摇军心的奸佞小人!”
他向前一步,逼视着孙主簿:“孙主簿是刘大人派来的监军,我敬你。但若是有人想在这里搬弄是非,坏我大事,那就休怪我陆远的军法,不认你这身官袍!”
这番话,已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黑皮和他手下的老兵,会意地围了上来,不善的目光,如同狼群一般,锁定了孙主簿。那冰冷的杀气,让孙主簿瞬间汗毛倒竖,手脚冰凉。他毫不怀疑,只要陆远一声令下,这些人会立刻把他扔进锻造炉里!
“陆……陆参军言重了,”孙主簿的冷汗都下来了,结结巴巴地说道,“下官……下官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最好如此。”陆远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他转向已经重新振作起来的众人,高声道:“兄弟们!我们失败了一次,但我们找到了通往成功的路!我们没有时间怨天尤人!铁匠组,立刻重新开炉!其他人,检查各自部件,做好最后的准备!”
“我陆远,今夜就守在这里!陪着大家,一起将这根真正的脊梁,给我铸出来!”
“吼!”
被重新点燃的士气,化作一声震天的怒吼,响彻夜空。
在陆远的亲自坐镇下,奇兵司的所有人,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新的铁料被送入炉中,烧得通红。王麻子擦干眼泪,眼中只剩下专注与坚毅。钱德胜则站在一旁,如同最严苛的导师,亲自监督着每一个环节。
孙主簿,则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缩回了他的角落,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他知道,他彻底失败了。这个奇兵司,已经变成了陆远的铁桶江山,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夜,越来越深。
距离五日之约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不到两天。
炉火,映照着陆远年轻而沉稳的脸庞。他知道,最危险的内部危机已经解除。接下来,将是纯粹的技术与时间的较量。
成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