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
平整的青玄石地面蒸腾着海水的咸腥气,天光被一层薄薄的结界过滤,投下惨白而炽热的光斑。空气沉甸甸的,吸一口,肺管子都发烫。
林绯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勾勒出矫健的线条,墨发用根乌木簪随意绾着,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她背着手,像根标枪般钉在场地中央高起的石台上,目光锐利如刀,一寸寸刮过下面歪歪扭扭、汗流浃背的守卫方阵。
“废物点心!”清冷的叱骂炸雷般响起,盖过了场中粗重的喘息,“才跑了二十圈‘玄龟阵’,就软得像煮烂的海带?就凭这身软脚虾的骨头,别说给太子当守卫,给虾兵蟹将提鞋都嫌你们手脚不利索!”
她口中的“玄龟阵”,是龙宫训练精锐的秘地,由无数缓慢移动的巨大玄龟背壳组成,龟壳之间缝隙时开时合,更有模拟深海乱流的强大吸力。跑一圈,堪比在泥沼里打滚搏斗几十回。二十圈下来,这些往日也算孔武有力的龙宫守卫,早已面色惨白,双腿打颤,汗水和着泥污糊了满脸,不少人的铠甲都在龟壳撞击下瘪了坑,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娘亲好厉害……”敖玉站在方阵最前方,小脸同样苍白,汗水浸透了额发,几缕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瘦小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但他站得笔直,一双沉静的眸子亮得惊人,紧紧盯着高台上的母亲,仿佛汲取着某种无形的力量。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林绯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下一项——‘龙卷风’对冲!两人一组,不准用灵力,只用身体力量,给老子撞!谁先趴下,今晚绕着寒冰殿倒立跑一百圈!现在——开始!”
守卫们脸都绿了。这“龙卷风”对冲,就是两人相对全力冲刺,在场地中央狠狠撞在一起!那瞬间的力道,足以让寻常修士骨断筋折,纯纯的硬碰硬,比得就是谁骨头更硬,谁意志更坚!
“吼——!”
“拼了!”
短暂的死寂后,演武场瞬间沸腾。怒吼声、沉重的脚步声、肌肉骨骼沉闷的撞击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开一丝铁锈般的血腥气。
“砰!”一个魁梧的守卫被对手狠狠撞飞,后背砸在坚硬的青玄石上,闷哼一声,一时竟爬不起来。
“废物!腰腹软得像娘们!起来!”林绯的呵斥精准点射。
“是!娘娘!”那守卫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挣扎着爬起,再次嘶吼着冲了上去。
场边,敖玉也在进行着他的“特训”。他的对手,是雷英留下的那只半大豹猫——金焰。小家伙被主人扔下,正满心委屈和不忿,又被林绯拎到场上,面对敖玉这个“新主子”,野性未驯的凶性彻底爆发。
“吼!”金焰低伏着身体,油亮的金黑皮毛炸开,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低吼,金棕竖瞳死死锁住敖玉,后肢肌肉绷紧,随时准备扑击。它才不管什么规矩,身处战场上,眼前的便是敌人!
敖玉眼神沉静,摆出林绯教的基础格斗架势,全身紧绷,小脸肃然。汗水顺着下颌滴落,砸在滚烫的地面上,嗤地冒起一丝白烟。
“嗷——!”金焰动了!化作一道金黑闪电,利爪带着腥风,直扑敖玉面门!速度之快,远超普通幼兽!
敖玉瞳孔微缩,身体本能地想后退,但脑海里瞬间响起林绯冰冷的声音:“玉儿!怕什么?它扑你上盘,重心必前倾!避其锋芒,攻其下盘!踹它支撑腿!”
念头电闪!敖玉猛地侧身,金焰的利爪擦着他肩头掠过,带起一丝火辣辣的痛感。就在金焰扑空落地的瞬间,敖玉眼中狠色一闪,右脚灌注全身力气,如鞭子般狠狠扫向金焰唯一着地的后腿!
“嘭!”
“嗷呜——!”一声凄厉的惨嚎。
金焰被扫得横飞出去,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好几圈,撞到边缘的石壁才停下。它挣扎着爬起,那条被踹的后腿微微发抖,金棕竖瞳死死瞪着敖玉,惊疑不定,再没了之前的嚣张。
敖玉胸口剧烈起伏,踹出的右腿也在微微颤抖,刚才那一下几乎抽空了他仅存的力气。但他依旧站得笔直,目光毫不退缩地与金焰对视。
“干得漂亮,玉儿!”林绯的声音适时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记住这种感觉!力量!速度!判断!缺一不可!休息半柱香,继续!”
敖玉紧绷的小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重重点头:“是,娘亲!”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场边阴凉处坐下,立刻有小虾侍女恭敬地捧上一个精致的玉碗,里面是热气腾腾、色泽温润的汤汁,散发着奇异的、带着淡淡苦涩的药草清香。
敖玉接过玉碗,没有丝毫犹豫,捧起碗,咕咚咕咚大口喝了起来。那入口的苦涩让他小脸微微皱了一下,但随即,一股温热的暖流便从胃里弥漫开,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如同浸泡在温煦的灵泉中,疲惫酸痛的身体仿佛久旱逢甘霖,贪婪地汲取着这股滋养的力量,连消耗的体力都在飞快恢复。他喝得无比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感。
这“营养汤”,在林绯口中轻描淡写,实则是她根据敖玉体质,用寒冰殿珍藏的几种温和却异常珍稀的千年灵草精心熬煮的药膳,价值不菲。每一口,都是实打实的滋养。
那些刚刚结束一轮“龙卷风”对冲,正瘫在地上像死狗一样喘气的守卫们,眼巴巴看着太子殿下喝得香甜,那汤散发的药香似乎都带着诱人的灵气。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喉结滚动,眼里的羡慕几乎要化为实质。
“太…太子殿下真有福气……”
“娘娘亲手煮的……闻着就舒坦啊……”
“要是能给咱也来一口……”
窃窃私语和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高台上的林绯将这些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她抬手,轻轻击掌两下。
清脆的掌声在嘈杂的演武场异常清晰。众人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诸位今日辛苦了,”林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本妃看大家汗流浃背,特意命人备下了‘犒劳’。”
犒劳?
守卫们眼睛瞬间亮了!难道……是太子殿下喝的那种灵汤?娘娘终于开恩了?!
很快,几个强壮的虾兵蟹将哼哧哼哧地抬着两个巨大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木桶,重重地放在了场边。那气味……浓烈、厚重,混合着数十种难以言喻的草木腥苦,瞬间盖过了演武场的汗味和血腥气。
守卫们脸上的希冀瞬间凝固,变成了一种惊疑不定的惨绿。这味道……比深海烂泥沟里的陈年老苔藓还要销魂!
林绯笑容加深,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玩味:“此乃‘百草固元汤’,最能强筋健骨,补气益血。人人有份,管够!喝完,继续下一轮‘玄龟阵’!”
“百…百草固元汤?”
“固元汤?闻着像是‘要命汤’啊!”
“娘嘞……这味儿……”
守卫们看着桶里那浓稠如墨汁、咕嘟咕嘟冒着诡异气泡的液体,闻着那直冲天灵盖的苦腥气,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腿肚子都开始转筋了。让他们喝这玩意儿,不如让他们再去撞二十次“龙卷风”!
“怎么?不喝?”林绯眉梢一挑,声音冷了下来,“还是说,本妃这亲手熬煮的‘心意’,诸位看不上?”
亲手熬煮?!
这四个字像重锤砸在守卫们心头。娘娘亲手熬煮的“心意”……谁敢看不上?可这心意……也太“厚重”了!
虾兵蟹将们面无表情地开始分发大号海碗,将墨黑的汤药哗啦啦倒满。浓烈的苦味几乎实质化,弥漫在整个演武场。
一个胆子稍大的守卫,被同僚推搡着,成了第一个勇士。他颤抖着手接过满满一碗,视死如归般闭上眼,屏住呼吸,仰头猛灌!
“咕咚……呕——咳咳咳!”
汤药入口的瞬间,那无法形容的、集天地之“精华”的苦涩、腥臊、酸涩混合的滋味在口腔中猛烈炸开!这守卫五官瞬间扭曲成了抽象画,身体剧烈地颤抖,一个没忍住,直接弯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横流。
“噗……”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紧接着,低低的哄笑声在守卫中蔓延。但很快,这笑声就变成了感同身受的痛苦呻吟。因为轮到他们喝了。
一时间,演武场上演了一幕奇观:一群精壮的汉子,捧着海碗,表情比上刑场还要悲壮,喝一口,浑身抽搐一下,龇牙咧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整个场地被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干呕声和痛苦的吸气声填满。
“太…太子殿下……”一个刚灌下半碗、脸都皱成苦瓜的守卫,看着不远处放下玉碗、神色如常甚至有些意犹未尽的敖玉,忍不住哭丧着脸小声问道,“您…您刚刚喝的…也是这个?”
敖玉擦了擦嘴角,看向那守卫,清澈的眼眸里带着理所当然的骄傲:“自然。娘亲亲手煮的,无论什么,都是最好的!”
那守卫:“……”
他看看自己手里剩下半碗黑乎乎、气味“感人”的药汤,又看看敖玉那张写满“娘亲煮的汤天下第一好喝”的真诚小脸,再看看旁边几个同伴扭曲痛苦的表情,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灵魂拷问:难道我们喝的不是一种东西?还是说……太子的味觉是娘娘特别强化过的?
就在演武场一片愁云惨雾、苦不堪言之际,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威压毫无征兆地降临。
结界边缘的空气微微扭曲,一道颀长挺拔的暗青色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
敖苍!
他依旧一身玄黑龙纹王袍,长发未束,几缕墨发垂落肩头,衬得那张俊美近妖的脸庞愈发苍白,暗青竖瞳幽深如寒潭,目光在场中缓缓扫过,最后精准地落在林绯身上,以及她面前那两只散发着浓烈“心意”的苦药桶上。
演武场瞬间死寂。
所有守卫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连干呕都忘了,僵硬地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喘。敖苍的目光,让他们感觉像是被冰冷的蛇信舔过脊梁骨。
林绯眉头微蹙,眼神冷了下来。这条疯龙,又来添什么乱?
敖苍无视了所有人的反应,他的视线仿佛粘稠的蛛网,牢牢缠绕着林绯。他迈开长腿,一步一步,踏着青玄石地面,发出沉稳而压迫的轻响,径直走向高台。
最终,他在距离林绯三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目光掠过那些被守卫们捧在手里、如同毒药般避之不及的海碗,最后又落回林绯脸上。
“绯儿,”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偏执的执着,“你亲手熬煮的汤……”他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暗青竖瞳深处,一丝近乎病态的渴求一闪而逝,“给本王……来一碗。”
整个演武场,落针可闻。
所有守卫,包括那些虾兵蟹将,都像被施了定身咒,表情彻底石化。他们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被刚才那苦汤毒坏了。
娘娘亲手熬的……给龙王……来一碗?
龙王要喝这玩意儿?
这玩意儿狗都不喝啊!
站在敖苍侧后方的一个贴身侍卫,面孔僵硬得像块石头,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疯狂刷屏:
‘我滴个龙神祖宗啊!陛下您醒醒!您看看那桶!看看那颜色!闻闻那味儿啊!兄弟们喝一口脸都绿了,太子殿下那是孝心感天动地……您图什么啊?!’
‘果然……果然只有陛下这种级别的变态,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完了完了,陛下这口味……以后后厨可怎么活?!’
林绯也愣住了。她想过敖苍来找茬,想过他来发疯,甚至想过他来找敖玉麻烦,唯独没想过,这条疯龙,居然是来讨要这桶……连守卫都喝不下去的苦药汤的?
她眯起眼,看着敖苍那双深不见底、隐隐翻腾着某种扭曲执念的暗青竖瞳。这家伙的脑子,果然被发情期烧坏了吧?
“呵,”林绯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龙王陛下口味倒是别致。”她下巴朝旁边那个被守卫们碰过、只剩半桶的药桶一扬,语气恶劣,“喏,管够。喝完记得自己找尿不湿,别弄脏我的地儿。”
敖苍的目光顺着她示意的方向,落在那半桶颜色更加深沉、气味更加浓郁的液体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没听出林绯话里的刻薄与诅咒。
在所有人惊恐、怀疑、仿佛见了鬼的目光注视下,敖苍真的动了!
他上前一步,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让旁边的侍从动手,直接伸出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一把抓住了桶沿旁那只最大号、还沾着某个守卫呕吐残留物的海碗!
然后,在无数道呆滞的视线聚焦下,龙王陛下微微俯身,用那只无比尊贵、曾执掌龙宫权柄、挥袖间翻江倒海的手,探入那浓稠如墨的药汤之中。
“哗啦。”
墨黑的药汁被舀起,盛满了那只大号海碗,浓烈的苦腥气扑面而来,连敖苍额前的几缕碎发都似乎被熏得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端起那碗药,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暗青竖瞳深深地看着碗里翻涌的液体,仿佛那不是一碗能毒死人的苦汤,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在死寂到令人窒息的演武场上,在所有人(包括林绯)都带着一丝错愕的目光中,敖苍缓缓将海碗送到唇边。
他微微仰头。
“咕咚……”
“咕咚……”
“咕咚……”
沉稳的吞咽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龙王陛下的喉结规律地滚动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喝一杯寡淡的白水。那浓烈到极致的苦味,似乎对他造不成丝毫影响。
一碗见底。
敖苍放下海碗,唇边沾染了一丝墨黑的药渍。他伸出舌尖,极其缓慢地舔过唇角,将那点药渍卷入口中。动作优雅而……诡异。
暗青的竖瞳深处,一丝极淡极淡的金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倏忽闪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锁住高台上神色复杂的林绯,苍白俊美的脸上,缓缓勾起一个近乎满足的、却让在场所有人寒毛倒竖的弧度。
“绯儿的手艺……”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回味般的餍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演武场上空。
“……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