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几乎成了凛最珍贵的宝贝。
她用最坚韧的水草绳———是她独自在河底里翻寻了许久,那种生长在河底最幽暗处的老蚌身上缠绕的墨绿色水草。
本就连草蚂蚱都编不好的她,不知为何细细静下心来居然也编出了这种草绳。这当然花了她不少功夫。凛将它和玉佩仔细地串在一起,玉佩中小小的金鱼纹路在水光的映衬下活灵活现,感觉不像是人间能制作出的东西。
这等作物,她只在老爹经常深夜悄悄打开的保险柜中有幸目睹过。
从那以后凛几乎是每天,天天都贴身戴着。
她突然意识到,原来人真的会为另一个人,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鲛人为了上岸行走,甘愿让巫婆割去鱼尾。那时她觉得荒谬,现在却懂了——有些改变不是选择,而是本能。就像飞蛾扑火,就像雨滴坠落,就像她明知不该,却还是把玉佩贴在了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真不像我...“少女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水草绳上的结。那些歪歪扭扭的结疤,像极了她此刻皱皱巴巴的心情。
河水倒映着她的脸,恍惚间竟有些陌生。那个会为了一颗莲子笑闹整日的河神之女,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蹙眉,学会了心疼,学会了在深夜偷偷揣摩着另一个人的心跳声?
原来改变从来不是轰然倒塌,而是这样悄无声息的渗透。
潜移默化时
像春日的细雨,等你发觉时,衣衫早已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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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望向小白时,褪去了探究的光彩,变成了沉淀之下化不开的心疼,和一种近乎固执的无声守护。
小白坐在水边。注视着静静的河面。
他数过,这片水域每天会漂过137片落叶。
“134……”
落叶打着旋,像被遗弃的信笺,沉入河底。
“135……”
叶子知道它们要去哪儿——腐烂、消融,或者被某条鱼的胃液消化。
“136……”
而他呢?连被冲走的资格都没有。
“137……”
他本该停下,像往常一样,起身离开。可今天,他的目光却仍黏在水面上,像是等待某种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13……8?”
一片格外鲜绿的叶子漂了过来,边缘微微卷曲,像是被谁刻意折过。
他怔住了。
然后,他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轻得像猫踩过湿漉漉的河岸。
“喂。”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得意,“这片是我扔的。”
他回头,看见少女手里攥着一把刚从树上扯下的绿叶,笑得狡黠。
“明天会是139片。”她宣布,像在宣告某种不可违逆的法则,“后天140,大后天141——直到你懒得再数为止。”
他望着她,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和落叶不一样。
落叶只能随波逐流。
而他,至少在这一刻,有了停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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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总能精准捕捉到他试图藏起的瞬间——
她就像一尾月光下的水獭,悄然滑到他身旁。
“喏。“一颗刚从莲蓬里剥出的莲子被塞进他汗湿的掌心,莲壳沁着河水的凉意,甜得几乎发苦——那是她特意挑的,最靠近莲心的那一颗。
更多时候,她选择更蛮横的方式。在他眼神空茫得仿佛要沉入河底时,突然踢起一片水花。“哗啦——“冰凉的水珠溅在他脸上,带着深海特有的咸涩(那是她故意用裙摆沾了海水)。
或是学岸边最聒噪的那只翠鸟,“嘎!嘎!“叫得毫无章法,连藏在芦苇丛里的萤火虫都被惊得四散飞逃。
“回神啦。“她蹲下身,湿漉漉的指尖戳向他眉心。
贝母指甲在月光下泛着珠光,像极了龙宫廊檐下那些会发亮的鳞片。“你刚才的样子,像是要把整条河都吸进眼睛里——“
她顿了顿,“连我养的小银鱼都被你吓跑了。“
少年不说话,只是低头看那颗莲子。莲心很苦,但外壳却甜得让人眼眶发胀。
就像她一样。
就像那个总在深夜溜出龙宫,裙摆沾满人间水汽的笨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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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的夜热得反常。空气稠得能掐出腥气,连萤火虫都溺死在粘稠的黑暗里。
少女睡得不踏实,梦里感觉总有东西在啃咬龙宫的柱础。
她在龙宫的贝榻上翻来覆去,玉枕被焐得发烫。腕间月牙形的浅疤突突跳动——白日里小白用菖蒲叶替她敷药时,指尖曾在此处停留了三息。
反正也睡不着,真想马上天亮给小白吐诉失眠。
她索性赤脚走到珊瑚窗边。
窗外巡逻的虾兵举着发光的藻灯,幽蓝的光晕在廊柱间游移,像一群溺亡的萤火虫。更漏滴答,每一滴水珠坠入玉盘的声响,都在死寂中无限放大,砸得她耳膜生疼。
她开始数廊下游过的鱼影:
一尾红鲤…两尾青鲢…三尾…
数到第七尾时,那鱼突然翻起银白的肚皮,直挺挺沉向黑暗的河泥。
''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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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天裂了。
三道惨白的光痕缓缓犁过天际。
没有雷声预警,墨蓝的天幕突然被撕开几道惨白的口子。那些光不像流星,倒像从伤口里淌出的脓液,拖着冰凉的尾焰坠向远山。河岸瞬间死寂,连最爱吵闹的青蛙都死死噤了声——它们认得这种光,去年被这种光照过的芦苇,一夜之间全成了灰白的骨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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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神殿的潮汐比往日早涨了三个时辰。
凛正蜷在珊瑚礁上数珍珠贝——那是小白昨日教她的法子,说人间孩子睡不着时都数羊——突然感到水流转向。一抬头,父亲已立在殿门阴影里,玄色袍角沾着未散的幽冥寒气。
水藻帘无声掀起。
老龙王立在影壁前,袍角缀着的冰魄珠蒙了层灰翳。他惯常握着的碧玉烟杆不见了,空荡的左手虚拢着,袖口渗出一线暗红,正蜿蜒爬上殿柱的蟠龙浮雕。那龙目突然转动,舔舐起血色。
神案上的定水盂裂了道细缝。
盂底沉着去年上元节她投进的铜钱,此刻铜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过“太平通宝”四字。
“来。”
父亲的声音像沉入深潭的陶俑,带着水底淤泥的嗡鸣。震得她耳朵发疼。
她跟着走过九曲回廊。廊外本该绽放的夜光莲全都蜷成青灰色骨朵,如同无数未亡人合拢的掌心。
“见过萤火虫么?”父亲突然驻足。
凛怔住。这问题太突兀,像投入死水的石子。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道如何回答,虽说是偷偷。但父亲应该是知道她经常外出人间玩耍的...可是,为什么还要这样问?
不给她多想,老龙王继续开口。
“人间夏夜的流萤,”他抚过一株枯死的珊瑚,指尖所触之处绽开磷火般的蓝斑,“总爱追着星光飞。”
蓝斑中浮出幻影,一只萤虫撞上森白冷光,瞬间凝成冰晶坠地。
父亲指尖轻弹,冰晶“叮”地落在她锁骨——恰是玉佩绳结所在。
“有些光是追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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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在龙宫最深的寝殿里沉入梦境。
起初是暖的。
她赤脚奔跑在开满赤红彼岸花的河滩上,裙摆扫过处,花瓣化作游动的金鲤。小白站在老柳树下数落叶——这次飘落的全是莹白龙鳞,每片都映着她笑涡。
“138,”他回头看她,绷带不知何时消失了,眼角那颗淡褐色小痣在夕阳下像温润的琥珀,“这次是你么?”
凛把编好的水草环戴在他发间。
墨绿草绳突然生出细小的蓝花,花瓣里钻出发光的蜉蝣,照亮他瞳孔深处盘踞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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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蹲在雪地里,将冻僵的她焐进心口
他背着她,踏着阳光,一步步在雪地上留下属于他和她的旅程
背包里的冻橙,把它掰碎了喂给河滩搁浅的银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