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河水在短暂的神迹后,重新恢复了奔流的哗响,仿佛刚才那拔地而起的水之壁垒只是一场集体幻觉。冰冷的河水顺着少年的发梢、脸颊、脖颈不断滑落,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她不是人!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意识。恐惧的本能让他猛地后退了半步,湿滑的鹅卵石让他身形一晃,牵扯到伤腿,剧痛让他闷哼一声。
就在这时,凛周身那如同冰山般压迫的恐怖神威,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她缓缓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少年身上。那双冰封深渊般的眸子,坚冰在夕阳的余烬下悄然融化,重新变回他这几日熟悉的、沉静的深潭,只是那潭水深处,翻涌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虚脱。
她似乎想朝他迈步,身形却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身旁那棵焦黑的老柳树干。枯槁粗糙的树皮硌着她白皙的手掌。几缕湿透的褐色长发黏在苍白的颊边,发梢凝聚的水珠,在血色的残阳映照下,竟如同凝固的血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鹅卵石上,碎成更小的、刺目的红点。
少年心脏狂跳,恐惧尚未散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状态吸引。
她素白的衣裙被水浪溅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得近乎脆弱的肩胛骨轮廓,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她低头,似乎想去捡拾不远处几株被刚才水墙溃散时冲得七零八落的翠绿草药。她伸出手,那曾撼动江河的指尖,此刻竟在微微发抖,几次才堪堪捏住一株草药的茎秆。
这脆弱与颤抖,与他记忆中那个为他正骨时指尖稳定冰凉、为他敷药时动作从容沉静的身影,瞬间重叠!那些晨昏中递来的清水、食物,那些沉默却精准的照料……这些画面如同温暖的潮水,猛地冲淡了心头的恐惧冰层,留下一种更加尖锐复杂的酸楚。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去,河风卷着湿气,寒意刺骨。少年冷得牙齿打颤,湿衣紧贴皮肤,带走仅存的热量。
凛似乎察觉到了。她放弃了那些零落的草药,沉默地走到那堆早已熄灭、只剩灰烬的篝火残骸旁。她俯下身,指尖在冰冷的灰烬上方极其轻微地一划。
“蓬——”
一小簇淡蓝色的、近乎透明的火苗,安静地从灰烬中心窜起,无声地燃烧起来。没有烟,没有噼啪声,只有一种奇异的、稳定的温热感瞬间扩散开来,如同一个小小的、温暖的结界,将刺骨的寒意驱散在外。这火焰的颜色纯净剔透,如同最寒冷的冰川之心,却散发着令人心安的热度。
火焰的光芒跳跃着,映亮了凛的侧脸。少年借着这幽蓝的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此刻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颜色,苍白得像初冬的霜雪。
她走到河边,双手浸入冰冷的河水。水流再次在她掌心下驯服地旋转汇聚,一条肥硕的银鳞河鱼被轻柔的水流推送至她手中。她回到火边,用树枝串起鱼,架在那奇异的蓝色火焰上。鱼肉在蓝焰的舔舐下迅速变得焦黄,散发出诱人的、带着暖意的香气。
当烤得恰到好处的鱼递到少年面前时,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了手。
然而,在手指即将触碰到树枝的瞬间,他鬼使神差般地,动作猛地一顿,然后向前一探,一把抓住了凛递鱼的那只手腕!
肌肤相触!
两人同时一震!
少年震惊于自己这大胆逾矩、近乎冒犯的举动!他抓住的,是刚刚召唤水墙、点燃蓝火的神明的手腕!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头皮发麻,几乎要立刻松开!
凛的反应则更加奇异。她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那双沉静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一丝愕然与……陌生。
她似乎对少年掌心传来的、属于人类的、带着惊惧余温的体温感到极度的不适和困惑。
那温度对她而言,仿佛是一种灼烫的异物,一种她早已遗忘或从未真正理解的感觉。她的手腕在少年掌中极其细微地瑟缩了一下,却没有立刻抽离,只是用一种近乎研究的、带着神性疏离的目光,看着少年抓着自己的手。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直到少年被自己大胆的举动吓得猛地松开手,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凛也极其自然地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接触只是错觉。她将鱼塞进少年空出的手里,声音平淡无波:“吃。”
少年捧着滚烫的鱼,食不知味地啃着。暖意顺着食道流下,却驱不散心头的混乱。他偷偷抬眼,看到凛在他身边不远处坐下,背靠着老柳树,微微阖上了眼,似乎在闭目养神,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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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蓝焰幽幽。少年手臂上被水泡得发白、边缘泛红的伤口,在冰冷的空气里隐隐抽痛,让他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河滩上格外清晰。
背靠着焦黑老柳的凛,眼睫微颤,睁开了眼。那深潭般的眸子在幽蓝火光映照下,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随即恢复平静。她沉默地起身,赤足踩过微凉的鹅卵石,走到少年身边蹲下。
没有言语。她只是低垂着眼帘,专注地开始解开他手臂上湿透松散的布条。动作依旧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仿佛这双手曾做过无数次同样的事。月光与蓝焰交织的光晕,将她低头的侧影勾勒得有些模糊。
就在她微微前倾,靠近那处伤处时——
少年屏住了呼吸。
他眼角的余光,被一道温润的光泽攫住。从她微微敞开的素白衣襟领口,一枚浑圆的玉佩滑落出来,静静地垂在她胸前。距离如此之近,幽蓝的火光清晰地映照其上,不再是昨夜惊鸿一瞥的模糊光晕。
莹白的玉质,在火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那上面雕刻的纹路……
少年瞳孔骤然收缩!
不是缠绕的藤蔓,也不是繁复的花纹。那线条极其简洁、流畅,却又蕴含着某种古老而和谐的韵律。一弧柔和的曲线,首尾相接,分界处一道极细的、蜿蜒的刻痕……像两条无形的鱼,在方寸之间追逐着彼此的尾巴,形成一个完美而神秘的闭环。
嗡——
一股尖锐的、仿佛来自颅骨深处的锐痛猛地炸开!毫无预兆!比伤口的疼痛更甚,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意识最混沌的角落!
少年眼前瞬间发黑,视野边缘金星乱冒。在那片眩晕与剧痛之中,无数破碎的、毫无逻辑的画面如同沸腾的泡沫般疯狂涌现。
巨大、扭曲、焦黑如炭的老树轮廓……树下,一个被打磨得光滑、冰凉的石台……石台上,似乎摆放着什么东西……那东西的形状……那形状……!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伤和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留下一种失重般的恐慌。
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痛哼溢出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身下的干草。他死死盯着那枚近在咫尺的玉佩,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想从那流动的光华里挖出这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的答案!
凛的动作似乎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她依旧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
她仿佛全然未觉少年灵魂深处的剧震与目光的灼热,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她用自己那条素白的、没有一丝纹饰的丝帛腰带,仔细地、一圈圈重新为他包扎固定伤处。
那枚玉佩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着,在幽蓝的火焰旁,散发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每一次晃动,都像是在少年混乱的心湖里投下一颗沉重的石子。
包扎完毕,凛并未立刻起身。她沉默地坐在火堆旁,目光投向幽暗的、永不止息的河面。良久,一段极其轻微、几乎被流水声彻底吞没的哼唱,从她唇间逸出。
没有歌词。只有几个简单到近乎单调的音符,被拉得悠长、空灵。那调子陌生又古怪,带着一种被时光冲刷得褪尽颜色的、遥远而模糊的温柔,像深谷里回荡的、不知名的风吟。
这不成调的哼唱,如同最细小的羽毛,轻轻搔刮着少年灵魂深处那道刚刚被撕裂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一股巨大的、毫无来由的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上鼻尖,直抵眼眶。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一滴,两滴,重重地砸在他干燥的手背上。
他愣住。
茫然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指尖触碰到脸颊上温热的湿意。
为什么……会流泪?
没有歌词,只有几个简单而古老的调子,空灵、悠远,带着一种被时光冲刷得褪色的温柔,像母亲哄睡婴孩的摇篮曲,又像情人低语的呢喃。
这调子……
少年咀嚼的动作彻底停住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酸楚毫无征兆地冲上鼻尖,直抵眼眶。
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滴在手中温热的鱼肉上。
他愣了愣,茫然地抬手抹去泪水——为什么?这陌生的调子,为什么会让他如此……悲伤?
“你在唱什么...催泪神曲...”少年的声音有点哽咽,他吞了吞,胡乱地蹭着脸上此刻不听指挥的泪水,“抱歉...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凛的哼唱戛然而止。她似乎并未注意到少年的泪水,只是重新阖上了眼,仿佛刚才那一点温柔的声音,只是夜风带来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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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寒气更重。少年躺在火堆旁铺着干草的简易“床铺”上,闭着眼,却毫无睡意。手臂伤处的钝痛一阵阵袭来。他听到身边极其轻微的动静。
他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月光与蓝焰交织的微光下,凛正跪坐在他身边。她紧紧握着那枚阴阳鱼玉佩,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小心翼翼地将玉佩轻轻贴在他手臂包扎好的伤处。
玉佩接触皮肤的瞬间,一点极其微弱、却纯粹无比的柔和的蓝光从玉佩中心、那双鱼相抱之处渗透出来,如同最温柔的月华,透过包扎的丝帛,浸润到皮肉深处。一股清凉温润的舒适感迅速取代了疼痛,伤口处火辣辣的感觉如同被温柔的泉水抚平。
少年心中剧震!她在用这玉佩……为他疗伤?
他强忍着不敢动,继续装睡。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凛的眉头在玉佩蓝光亮起时,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唇色似乎又白了一分,额角甚至渗出一点细密的汗珠。这疗伤……对她而言绝非易事!她似乎在……透支着什么!
这无声的、隐秘的付出,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地敲击在少年的心上。恐惧早已被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心绪淹没——混杂着震撼、茫然、无法理解,以及一种尖锐的、揪心的疼痛。
蓝光持续了片刻,缓缓熄灭。凛收回玉佩,小心地藏回衣襟内,仿佛从未拿出过。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少年“熟睡”的脸庞,月光勾勒出她侧影孤寂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在一种极度疲惫和心绪激荡中,终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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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他是被一种极其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唤醒的。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晨光熹微。
他看见凛背对着他,站在河边,面对着那奔流不息的河水。
她似乎在……练习着什么。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扬起了嘴角。
那是一个努力想要弯起的弧度,却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牵动着嘴角的肌肉,显得那么生疏,那么不自然,甚至带着一丝……笨拙的、属于孩童般的努力。
她在……练习微笑。
少年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心口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晨光勾勒着她努力想要弯起嘴角的侧影,那僵硬的弧度,那生涩的尝试,像一把最钝的刀子,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她为什么要学这个?是为了……让他感觉更安心?更像一个……“人”?
神明在笨拙地模仿着人类的笑容,只为慰藉一个萍水相逢、满身伤痕、对她充满恐惧的陌生少年。
这份小心翼翼、近乎卑微的温柔,在此刻的晨光里,显得额外额外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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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你后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笑了...会很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