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她，踏着阳光，一步步在雪地上留下属于他和她的旅程。背包里的冻橙，掰碎了喂给河滩搁浅的银鱼，鱼鳞在冰屑里闪烁微光。
————
“活下去……”一个遥远而破碎的女声，裹挟着风雪和血腥气，突然刺入梦境。声音温柔又绝望，带着小白从未有过的脆弱腔调。
凛猛地惊醒。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被无形的手攥紧，窒息般的钝痛蔓延开来。腕间的月牙疤灼热异常，仿佛要烙进骨头里。不是噩梦残留的惊悸，是一种更冰冷、更不祥的预感——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像维系着两人的丝线被骤然拉紧到极限，发出濒临崩断的哀鸣。
窗外，巡逻的虾兵蟹将踪影全无。龙宫死寂得可怕，连惯常的水流声都消失了。一种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压迫感弥漫在水里。父亲寝殿的方向，传来压抑的神力波动，如同深海巨兽在暗处低吼。
“小白……”凛捂住心口，那里紧贴着温润的玉佩，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梦里那句“活下去”的余音和此刻心头的绞痛重叠。
不对！
什么失眠吐槽，什么数落叶的约定，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慌驱使着她。她甚至来不及换下寝衣，赤着脚，虾兵蟹将惊惶的呼喊被她远远甩在身后。像一尾受惊的银鱼，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龙宫冰冷华丽的囚笼，朝着那个熟悉的方向——河岸，疾驰而去。
河岸。
晨曦本该温柔地唤醒沉睡的河滩，此刻却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灰败。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焦糊和某种……神圣却冷酷的威压残余。
没有小白坐在青石上数落叶的身影。
凛的脚踩在湿冷的泥土上，触感粘腻。她低头，瞳孔骤缩——大片大片暗红的血迹，如同泼墨般浸染了岸边的鹅卵石、青草，一直蜿蜒到密林边缘。血迹尚未完全干涸，在微弱的晨光下泛着刺目的光。几处焦黑的痕迹，像是被天雷劈过，残留着令她心悸的神力气息。断裂的草茎、翻起的泥土、还有……几片染血的、熟悉的粗布衣角碎片。
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单方面的、残酷的猎杀。
“小白——！！！”凛的嘶喊划破了死寂，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回应她的，只有河水呜咽般的流淌，和风穿过染血草木时发出的、如同啜泣的窸窣声。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顺着血迹和打斗的痕迹，跌跌撞撞地冲进密林深处。心口的玉佩滚烫，仿佛在为她指引方向。
密林深处，一处隐蔽的山坳。
凛找到了他。
少年蜷缩在一个潮湿的山洞角落，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身上的粗布衣衫早已被鲜血和泥土浸透，破烂不堪。脸上新换的绷带再次被血染透，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边缘洇开大片的暗红。他紧紧抱着双臂，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空洞地望着洞顶渗水的岩缝，里面翻涌着无边无际的黑暗、痛苦和自我厌弃。左脸绷带下，那股不祥的、带着硫磺味的黑气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郁、狂躁，仿佛在啃噬着他的生命和理智。
“为什么……是我……”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的低语，带着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是谁……”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自己体内流淌着被神界视为禁忌的血脉。突如其来的追杀，强大到无法抗衡的力量，只是因为他“存在”本身。这比任何酷刑都更残忍地摧毁着他的意志，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
“小白！”凛扑到他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她不顾那逸散的、让她本能感到恐惧的黑气，颤抖着手想去触碰他，却又怕加重他的痛苦。
小白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神聚焦在她脸上，随即被更深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保护欲取代。“别管我……快走……他们……是冲我来的……”
“别管我……会连累你……”他挣扎着想推开她，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他根本不想让她走，但他又不能这样做，这样太自私。
“我不走！”凛的眼泪终于决堤，她紧紧抓住他冰冷的手，将体内属于河神的力量毫无保留地输送过去。淡蓝色的、温润的水系神力包裹住小白残破的身体，试图安抚他暴走的血脉，愈合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
这力量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却坚定。
“撑住！小白！看着我！你说过要好好活着的！”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泪水滴落在他染血的绷带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她的神力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短暂地压制了暴走的黑气，却也像黑夜中的灯塔，清晰地昭示着位置。
“在那里！”冷酷的声音如同寒冰，从树林上空传来。几道散发着强大威压的身影，如同神祇降临般出现在洞口。为首者目光冰冷地扫过洞内，最终定格在凛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冰冷的了然。
“原来如此……河神之女。”那人声音毫无波澜，“难怪能这么快锁定这孽种的位置。你的气息，就是引路的灯。”
凛如遭雷击，输送神力的手猛地一僵。
是她？是她频繁的接触，她身上属于神域的、纯净的水神气息，像无形的信标，最终引来了这些猎杀者，暴露了小白刻意隐藏的、属于“人”的微弱气息下的真相？
这个认知比任何攻击都更狠地刺穿了她的心。巨大的自责和痛苦瞬间将她淹没。
“不！你们弄错了！”凛猛地抬起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声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凄厉的坚定。她张开双臂，像一只护雏的母鸟，更紧地挡在蜷缩颤抖的小白身前，直面洞口那如同山岳般压来的神威。“他不是什么‘孽种’！他是小白！是白斩尘！他只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回荡，带着河水的清冽与此刻绝望的悲鸣。
“他做了什么？！”凛的质问掷地有声，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为首的神将，“他生来就带着这血脉，是他的错吗？他躲在这凡尘，只想安静地活着，数落叶，劈柴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你们凭什么！凭什么因为血脉就判他死罪？！”
神将冰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居高临下的怜悯与绝对规则的漠然。他微微垂下眼帘，看着凛，仿佛在看一只不懂天高地厚的蝼蚁。
“河神之女，”他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你生于神域，当知天道森严，秩序不容僭越。‘堕神’血脉，便是污秽之源，其存在本身即是对天道的亵渎与威胁。其母私通魔孽，诞下此子，已是重罪。其父之血，蕴含深渊之力，狂暴混乱，一旦觉醒，足以祸乱三界。此等血脉，如同堤坝蚁穴，放任即是大患。诛灭，是维护天地秩序的必然。”
“必然？”凛惨然一笑，泪水终于滑落，滴在小白染血的绷带上，“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必然’！你们维护的是什么秩序？是滥杀无辜的秩序吗？是连一个只想活下去的孩子都不放过的秩序吗？！”她指着身后几乎失去意识的小白，“看看他！他除了这张脸，除了这身不由己的血脉，他哪里像你们口中‘狂暴混乱’的魔孽？他会在河边数落叶！他会笨拙地编草蚂蚱！他会把最好的点心留给别人！他会……他会为了保护一个不相干的人，一次次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凛的声音哽咽了，胸前的玉佩紧贴着肌肤，仿佛也传递着一丝微弱的暖意，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比你们这些高高在上、只会挥舞屠刀的‘神明’，更像一个‘人’！他母亲用命换来的，不是让他被你们当作污秽清除！她希望他活下去！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神将的眼神微微眯起，凛身上爆发出的、属于河神血脉的纯净力量与她话语中激烈的反抗形成奇异的对比。他手中的神戟微微抬起，指向凛：“痴愚。你已被这污秽之子的气息所染，蒙蔽了神智。你此刻的庇护，正是你被他侵蚀的明证。让开，否则，休怪吾等执行天律，连你一并清除。”
“清除？”凛挺直了脊背，尽管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眼神却燃烧着从未有过的决绝火焰，“那就来吧！你们可以清除他的身体，可以清除我的存在，但你们永远清除不了他存在过的痕迹！清除不了他给过我的温暖！也清除不了你们今日犯下的罪孽！这冰冷的‘天律’，不过是为你们的残忍披上的遮羞布！”
就在这时，一直蜷缩着、濒临崩溃的小白，身体剧烈地一震。
凛的话语像一把尖刀，狠狠刺破了山洞内凝滞的绝望，也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小白记忆深处最黑暗、最痛苦、被深深封印的闸门。
破碎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
冰冷的夜空，刺目的天雷！
一个温暖怀抱，滴落在他脸上的滚烫液体……是血！
女人温柔又绝望的脸，最后贴在他耳边的话语：“斩尘…记住…再厚的冰…光…总能找到裂缝…钻进来…”
手腕上被匆匆系上的手链……那串着金色鲤鱼玻璃珠的手链！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贯穿母亲胸膛的、带着神圣光辉的长矛……以及那些冰冷俯瞰的、穿着金甲的身影！
“被神明诅咒的孩子……”“真是可悲…”围观者冷漠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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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至极的嚎叫。那不是因为身体的伤痛，而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剧痛。所有的迷茫、所有的“为什么”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残酷的解答。
他是谁？他是白斩尘。他是被神明诅咒、追杀的血脉。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原罪。他的母亲，就是为了保护这样的他，死在了“神明”手中！
滔天的恨意、无边的痛苦、被世界遗弃的孤独……还有……还有眼前这个，明明被自己连累，却依然固执地挡在他身前，为他流泪的傻姑娘……
所有的情绪，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在他体内轰然爆发！左脸绷带瞬间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撕裂，那只暗红的血瞳完全睁开，不再是死寂，而是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浓郁的黑气如同实质的墨汁，从他身上狂涌而出，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他残破的身体里，属于母亲那部分神族的血脉和来自父亲那禁忌的、狂暴的力量，在极致的痛苦和守护的意志下，竟然产生了某种不顾一切的、回光返照般的融合！
“凛……”他嘶哑地念出她的名字，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柔。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凛推向山洞深处相对安全的角落。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背对着凛，面向洞外刺目的天光和那如同山岳般压来的神将。
单薄、染血、伤痕累累的背影。却在这一刻，挺得笔直。像一柄宁折不弯的、染血的残剑。
他身上翻腾的、混杂着神性与魔性的狂暴力量，形成一道扭曲的屏障，暂时挡住了洞口的威压。
“走……”他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序章中那个挡在女孩身前，将玉佩挂在她脖子上的瘦小身影，在这一刻完美重合。“快走……别回头……”
“不——！”凛撕心裂肺地哭喊，想要冲过去。
“活下去！”小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命令，也带着……最后的祈求。他微微侧过头，那只燃烧着火焰的血瞳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最深处。
下一刻，他发出一声震彻山林的怒吼，裹挟着那毁灭性的、短暂融合的力量，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撞向了洞外的神将！他的目标不是战胜——那绝无可能——而是用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和灵魂，制造一个缺口，一个让凛有机会逃离的缺口！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席卷开来，山石崩裂，树木摧折！刺目的光芒和浓重的黑雾瞬间吞噬了一切！
凛被巨大的气浪掀飞，重重撞在洞壁上，失去了意识。在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只看到那片毁灭的光芒中，似乎有一点莹白的光，顽强地闪烁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