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林里的雨丝细得像牛毛,却裹着深秋的凉意往骨头缝里钻。
陆小舟的破布衫早被打湿,贴在后背上凉飕飕的,可他浑不在意,半跪在腐叶堆里的手突然顿住——一截暗紫色的菌盖从湿土中探出来,正是他记忆里那株百年紫芝。
找到了!他低喝一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忍住狂喜,小心翼翼地将紫芝连根拔起。
这东西最是娇贵,稍有损伤便会流失灵气,他特意用撕下的衣襟裹住,转身时却撞得枯枝乱响。
怀中小白狐的尾巴从他臂弯里垂下来,原本雪白的毛此刻灰扑扑的,像团被踩脏的棉絮。
陆小舟喉结动了动,伸手碰了碰它冰凉的爪垫——比方才更凉了。
方才赶路时还能感觉到它微弱的心跳,现在竟轻得像片飘在风里的羽毛。
撑住啊,小没良心的。他把紫芝塞进嘴里嚼碎,凑到小白狐嘴边喂,上回你偷我烤红薯时可精神得很,现在倒装起弱不禁风的小姐了?
小白狐的耳朵动了动,却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陆小舟喂完最后一口药泥,见它仍是蔫蔫的,额角青筋猛地一跳。
他解开自己的破衫,把小白狐贴在胸口,用体温焐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它颈间那圈细绒毛——那是之前它活蹦乱跳时,他总爱逗弄的地方。
咔——
枯枝断裂声比方才更清晰。
陆小舟猛地抬头,荒林里雾色更重了,树影憧憧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他刚要把小白狐往怀里拢,身后突然传来压低的唤声:小陆!
张老三裹着块破毡帽从树后闪出来,裤脚沾着半尺泥,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吃完的炊饼。
他左右张望了两下,像只受了惊的地鼠,凑到陆小舟跟前时,鼻尖都冒了冷汗:你...你怀里那东西,可是带了黑印子?
陆小舟瞳孔微缩。
小白狐胸口那团幽黑的印记,他之前只当是中毒,此刻被张老三提起,竟莫名想起幻境里那道星芒——还有林幽月坠崖时,袖间红绳上系着的小玉盘。
您老消息灵通,可知这是怎么回事?他声音放软,手指却悄悄扣住腰间那枚一直藏着的玉盘。
这玉盘是他三天前在破庙梁上捡到的,当时碰了一下便看见林幽月坠崖的画面,之后每次使用都能让时间倒转片刻,可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过。
张老三咽了口唾沫,眼神往四周扫得更勤了:昨儿个我在醉仙楼听客官说...那玉盘叫轮回盘,能改因果。
可改一次,就得拿最珍贵的东西换。他突然抓住陆小舟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还有青阳剑派的人,这两个月在城里翻了个底朝天,说是找什么能动摇天道的东西!
陆小舟的手猛地一颤。
他想起三天前夜里,有穿青衫的人摸进破庙,把他的铺盖翻得乱七八糟;想起昨日买炊饼时,卖饼老头欲言又止的眼神——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巧合。
怀中小白狐突然发出一声细弱的呜咽,尾尖轻轻扫过他手背。
陆小舟低头,正撞进那双灰蒙蒙的眼睛里,像两滴要化在雾里的水。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小兽时,它偷了他半块烤红薯,被抓住时还龇着小尖牙装凶。
要换就换我这条贱命。他咬着牙摸出玉盘,掌心的温度让玉盘表面浮起金色纹路,像活过来的游龙。
张老三吓得往后跌了个屁股蹲,可陆小舟听不见,他的耳中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咚,咚,像要撞破胸腔。
玉盘在掌心发烫,陆小舟感觉有根烧红的铁钎正往太阳穴里钻。
他想起五岁时被宗门扔在山脚下,雪地里啃冻硬的馒头;想起上个月林幽月替他挡了杀手一刀,血溅在他破衫上像朵红牡丹;想起方才小白狐冰凉的爪垫,和它看他时那点依赖的光。
给我活!他吼出声,玉盘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
荒林里的雾被撕开一道口子,月光漏下来,照得小白狐胸口的黑印滋滋作响。
那团幽黑竟开始变淡,像被阳光融化的墨滴。
小白狐的尾巴慢慢蜷起来,搭在他手腕上,虽然力道轻得像片叶子,可陆小舟却红了眼眶。
剧痛来得毫无征兆。
陆小舟眼前发黑,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他听见自己骨头发出咔咔的响声,像是被人从里到外拆了重铸。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无数个自己在眼前闪过——有的穿着华服,有的断了条胳膊,有的正抱着林幽月的尸体嚎哭。
最后所有画面都碎成星芒,只余下小白狐湿漉漉的鼻尖蹭他手心的触感。
咳...咳...他抹去嘴角的血,抬头正看见小白狐支起前爪,歪着脑袋看他。
它原本灰扑扑的毛此刻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眼睛亮得像两颗浸了月光的黑葡萄。
见他看过来,小兽竟用舌头舔了舔他手背,尾巴在地上拍出小鼓点,活脱脱又是那副偷红薯时的机灵样。
你这小没良心的...陆小舟笑骂着把它抱进怀里,却在触到玉盘的瞬间僵住。
那玉盘此刻正在他掌心震动,嗡鸣声响得像古寺里的晨钟,震得他掌心生疼。
更远处,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混着人喝马嘶:这边有动静!
速去查看!
张老三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拽着他胳膊就往林子里钻:是青阳剑派的弟子!
他们腰间的铁剑我认得,前儿个在城门口耀武扬威来着!
陆小舟咬着牙背起小白狐,湿泥溅上裤脚。
他能听见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可更清晰的,是怀里小兽的体温,一下下熨着他冰凉的胸膛。
走。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神比荒林里的夜枭更亮,这次,谁也别想再抢走我的东西。
荒林里的雨不知何时转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枯枝上噼啪作响,倒把追兵的脚步声衬得格外清晰。
陆小舟背着小白狐在湿滑的山径上狂奔,张老三在前面跌跌撞撞地引路,两人的鞋跟在泥里打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他能感觉到后颈发凉——方才用轮回盘时撕裂般的剧痛还未退尽,此刻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碎玻璃扎进肺里。
往西边!张老三突然拽住他胳膊往树后一躲,浑浊的眼珠里泛着慌不择路的光,西边有个老猎户的地窨子,我上月捡橡果时见过,入口用藤条盖着,藏人正好!
陆小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顺着张老三手指的方向望去——密林中果然有片藤蔓异常茂密,叶尖往下滴着水,看不出破绽。
他咬了咬牙,反手将小白狐塞进怀里护紧,猫腰冲过去,指尖刚碰到藤蔓就顿住了:那藤条上沾着新鲜的断茬,分明是被人用利器削过的。
有埋伏。他低声喝止要往前冲的张老三,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方才用轮回盘时瞥见的那些碎片画面突然涌上来——穿青衫的人、闪着寒光的剑、林幽月坠崖前染血的眼。
原来青阳剑派的人早就在这荒林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他自投罗网。
怀中小白狐突然竖起耳朵,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下巴,小爪子扒着他衣襟往外探。
陆小舟一怔,就见它粉嘟嘟的鼻尖动了动,突然冲左前方的灌木丛嗷地轻叫一声。
那里的树叶正不自然地晃动,分明藏着人!
走左边溪涧!他当机立断,拽着张老三往反方向冲去。
雨幕里传来数声断喝:在那儿!
别让那小子跑了!紧接着是铁器划破雨帘的尖啸——一柄青锋剑擦着他耳畔钉进树干,震得树皮簌簌往下掉。
陆小舟跑得更快了,湿重的破衫贴在背上像块冰,可怀里小白狐的体温却烫得惊人。
他能感觉到小兽的尾巴在他腰侧轻轻拍打,一下、两下,像在给他计数。
突然,小白狐的爪子猛地抠住他衣领,陆小舟心领神会地往旁边一滚——又是一道剑气劈来,将方才他站的位置劈出半人深的沟壑。
这帮狗东西!张老三骂骂咧咧地爬起来,裤腿被荆棘划开道口子,渗出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淌。
他从怀里摸出个黑黢黢的铁哨,吹了声短促的呼哨——这是他和城里乞丐们约定的暗号。
可此刻荒林里只有雨声和追兵的脚步声,连鸟雀都被惊飞了,哪有半分回应?
陆小舟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能听见追兵的呼吸声了,粗重、急促,像贴在他后颈。
就在这时,小白狐突然从他怀里窜出去,四爪在湿滑的岩石上借力一蹬,竟跃上了两丈高的树杈!
它仰起头,喉间发出清亮的啼鸣——不是狐叫,倒像凤雏初啼,震得林子里的雨珠都簌簌落下来。
抓住那狐狸!追兵中有人惊喊。
陆小舟趁机拽着张老三钻进一处狭窄的岩缝,岩缝里霉味刺鼻,却正好容得下两人。
他背贴着冰凉的石壁,听着追兵的脚步声从岩缝外掠过,心跳声几乎要盖过雨声。
他们往溪涧去了!
那狐狸是妖物,定是帮那小子指路!
门主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盘!
陆小舟的手指悄悄摸向腰间的轮回盘。
玉盘此刻温温的,不再震动,倒像在回应他的不安。
他低头看向岩缝外——雨幕中,小白狐正站在最高的树顶,月光透过云层照在它身上,原本雪白的毛竟泛起淡淡金芒,像披着层星纱。
它歪着脑袋看了追兵方向一眼,突然转身冲岩缝的位置眨了眨眼睛。
走。陆小舟扯了扯张老三的衣袖,声音轻得像叹息。
两人猫着腰从岩缝另一侧钻出去时,追兵的喊杀声突然远了些,可陆小舟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喘息。
雨还在下,荒林深处传来狼嚎般的风声。
陆小舟背着小白狐往更深处跑,靴底碾碎的腐叶发出咯吱声。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青衫人影,正像附骨之疽般,越追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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