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舔舐着镇北城新夯的土墙,将最后一丝暖意吞噬。临时粮仓外,火把的光在不安地跳动,映出一张张被饥饿和绝望扭曲的脸。三十多个手持棍棒、锈刀、甚至农具的汉子围在紧闭的仓门前,为首一个疤脸大汉,一脚踹翻一个试图阻拦的老农,唾沫星子混着粗粝的吼声喷溅出来:
“他娘的!凭什么他们先分粮?老子们后脚到的就得饿死?凉州来的金贵些不成?仓库里堆着山,老子们眼巴巴看着?抢!抢他娘的啊!”
“抢!饿死也是死!”
“三天没见米星子了!”
“跟他们拼了!”
人群里混杂着原城里的地痞流氓和一群面黄肌瘦、眼神浑浊的新来流民。疤脸的煽动像火星溅入干透的油毡,瞬间点燃了积压的怨愤。饥饿的胃囊和濒临崩溃的理智化作狂乱的火焰,人群骚动着向前挤压,棍棒高高举起,目标直指那扇象征活命的木门。
仓门轰然洞开!
不是被撞开,而是自内而外猛地推开。二十名身披精良皮甲、手持制式横刀的公主亲卫如同铁闸般涌出,瞬间列成森然阵势,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下吞吐着死亡的寒芒,将汹涌的人群硬生生逼退一步。
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喘息。
一个身影,缓步自铁卫拱卫中走出。绛紫色的劲装勾勒出挺拔利落的线条,金线绣成的鸾鸟在火光下振翅欲飞。萧清璃靴底碾过地上散落的几粒麦子,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她凤眸微抬,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缓缓扫过人群,最终钉在疤脸汉子脸上。那目光没有暴怒,只有一种俯瞰蝼蚁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本宫的粮食,”她的声音不高,清冽如玉石相击,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嘈杂,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谁给你的胆子,敢碰?”
疤脸汉子被那目光刺得一缩,喉咙发干,但瞥见萧清璃纤细的手腕和那张过于年轻艳丽的脸,一股被女人轻视的邪火混着贪婪猛地蹿起,强撑起凶悍:“呸!小娘皮少在这装腔作势!什么本宫不本宫,老子们只认粮食不认人!识相的滚开,不然——”
“不然?”萧清璃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话音未落!
没有人看清她如何动作,只觉眼前绛紫色身影鬼魅般一闪,一道匹练似的银光撕裂了昏暗!快!快到超越了视觉的捕捉!
“呃啊——!”
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炸开!
疤脸汉子捂着鲜血狂喷的右耳处,踉跄后退,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剧痛带来的扭曲。
银光收敛,萧清璃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狭长锋利的佩刀,刀身光洁如镜,一滴浓稠的血珠正顺着冰冷的锋刃缓缓滑落,被她随意一甩,在地面溅开一朵小小的血花。
“这一刀,”她抬脚,绣着云纹的靴子不轻不重地踩在疤脸汉子因剧痛而蜷缩颤抖的肩膀上,将他死死摁在地上,“取你一只耳朵,教你学个乖——不是什么人的话,都配入耳。”
萧清璃的目光掠过此人,看向粮仓侧后方的阴影角落,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刺骨的寒意:“还有你们这群躲在阴沟里的耗子!”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粮仓屋顶阴影里,三张刚刚拉满的猎弓弓弦应声而断!弓手手腕剧痛,惨叫着摔落下来。一道青影如风掠过檐下,江砚峰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那里,怀中长剑甚至未曾出鞘,只是指尖连弹,三缕无形剑气精准地切断弓弦,余劲更震碎了弓手的手腕骨。
他懒洋洋地倚着柱子,仿佛只是掸了掸衣袖上的灰,清越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殿下,三只老鼠,手不太干净。”
“嗯。”萧清璃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脚下抖如筛糠的疤脸汉子,以及那群被血腥手段震慑、面无人色、连呼吸都几乎停滞的暴民。她刀尖一挑,将那只染血的耳朵甩到疤脸脸上,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砚峰。”
“在。”江砚峰站直身体。
“给本宫好好‘招待’这位耳朵不太灵光的客人,问清楚,”萧清璃的目光扫过这群有着专业训练的暴民,凤眸中寒光更盛,一字一顿,“北境大昭的爪子,是怎么伸到本宫的镇北城来的!”
“领命。”江砚峰微微一笑,那笑容却让地上瘫软的疤脸如坠冰窟。
萧清璃不再看地上的污秽,转身,绛紫色的背影在火光与血腥中,凛然如神女临凡,又似胭脂猛虎,其威赫赫,其势煌煌。她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再有鼓噪生事、觊觎粮仓者,犹如此耳!”
同一轮冷月,照着青州边境崎岖的山道。满载粮食的车队在月色下蜿蜒前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古星河坐在骡车上闭目养神,唐枭如同最沉默的影子,抱臂坐在车辕,气息微弱得仿佛不存在。
突然,唐枭按在车辕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紧,指缝间三枚淬着幽蓝寒光的透骨钉瞬间滑出。
“有埋伏。”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夜风吹过枯叶。
话音未落!
“咻咻咻——!”
数十支羽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毒蛇般自两侧山林中攒射而出!然而,这些箭矢并未射向任何一个人或牲口,而是精准无比地“哆哆哆”钉在车队最前方一丈远的泥地上,排成一道整齐而冰冷的警告线,尾羽犹自震颤!
“留下买路财!人车无伤!”一声清叱自道旁高大树冠中传来。
紧接着,一道矫健的身影如同夜枭般翩然落下,轻盈地落在道路中央,恰好挡在箭线之后。月光勾勒出她高挑利落的身姿,火红的头巾蒙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夜色中熠熠生辉、明亮又锐利的眸子。她双手各持一柄造型奇特的弯刀,刀身弧度流畅,在月色下泛着森森寒光,双刀交叉,摆出一个攻守兼备的起手式。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身后,辫梢系着几枚小巧的铜铃,随着她落地的动作,发出几声清脆的“叮铃”轻响,几声响声过后,树林后面窜出二三十手持利刃的山贼。
运粮的伙计们哪见过这等阵仗,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丢下鞭子,四散奔逃,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唐枭眼中杀意暴涨,身形微动,指间的毒蒺藜便要激射而出!擒贼擒王,这些喽啰,包括眼前这个女匪首,在他眼中已与死人无异。
“且慢!”古星河的手掌稳稳按在唐枭的小臂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那些整齐的箭矢,又落回女寨主握刀的手上——那双握着杀人利刃的手,指关节粗大,虎口和掌心覆盖着厚厚的、尚未完全褪去的老茧,那是常年握持锄头、犁耙才会留下的印记,而非纯粹习武之人的茧。
“箭未淬毒,射地不射人。”古星河的声音平静地响起,穿透了夜色的紧张,“诸位好汉,求财而已,何必动辄取人性命?”
女寨主握刀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交叉的双刀下意识地向下沉了半分。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古星河的眼睛。
“少废话!”女寨主声音清脆,却故意带上几分凶悍,“绑了!带回寨子!”
几个蒙面汉子立刻扑上来,用粗糙的麻绳将古星河和唐枭捆了个结实。唐枭肌肉紧绷,眼神冰冷地扫过每一个靠近的人,若非古星河眼神制止,这些人早已是地上尸体。古星河则异常配合,甚至对那女寨主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好汉手下留情,莫某就是个跑腿的买卖人。”
穿过伪装得极好的山石隘口,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仿佛闯入一方被战火遗忘的净土。
月光如银纱般温柔地笼罩着山谷。层层的梯田依山势铺展,在夜色下泛着水润的光泽,如同镶嵌在山间的碧玉台阶。一架巨大的水车在溪流推动下吱呀呀地转动,将清冽的山泉引入田垄。宽阔的晒谷场上,几个半大的孩童举着芦苇杆做成的“长枪”,追逐嬉戏,发出无忧无虑的笑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炊烟和谷物混合的清新气息。若非那些巡逻汉子腰间挎着的兵器,以及他们警惕而精悍的眼神,此地俨然一个宁静祥和的世外桃源。
“看够了?”女寨主扯下蒙面的红巾,露出一张健康的小麦色脸庞,眉眼英气勃勃,鼻梁挺直,嘴唇线条清晰有力。她一脚踏在聚义厅门口的木桩上,将大辫子甩到肩后,双手叉腰,上下打量着被推搡进来的古星河和唐枭,目光尤其在古星河清癯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野性的审视。
“两条路,”她声音清亮,带着山野特有的爽脆,“要么,让你们东家送足五百两银子来赎人。要么嘛……”她突然凑近古星河,辫梢的铜铃发出悦耳的轻响,带着山间草木的清新气息,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又大胆的光芒,“我看你这‘莫先生’细皮嫩肉,倒也有几分书卷气,不如留下,给本寨主当个压寨相公?保管比你在外面风吹日晒跑商强!”
唐枭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危险,被反绑在身后的指间,冰冷的金属棱角瞬间顶破了他的袖口。
古星河却笑了。不是伪装商人那种圆滑的笑,而是发自内心,带着洞察和一丝兴味。他微微摇头,目光扫过女寨主因刚才凑近而沾上一点泥灰的刀柄,又看向她:“寨主若真为求财,方才在山下,就该劫后面那支打着‘陈’字旗号、满载苏杭绸缎的车队。那才是真正的肥羊。”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了然,“春耕在即,寨主和兄弟们刀柄上沾的,是急着翻地的泥土气吧?莫某猜猜,寨子里……缺犁头了?”
女寨主——曲红绡脸上的戏谑和张扬瞬间凝固,英气的眉毛猛地扬起,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点中了要害!她握着刀柄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更深露重,古星河被单独带到后山一间巨大的茅草顶仓库。月光透过稀疏的茅草缝隙,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光斑。仓库里堆放着一些农具、杂物,角落里还散落着几捆干草。
曲红绡背对着门口,正摩挲着一把木柄断裂的铁犁头,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沉默。仓库里弥漫着铁锈、干草和泥土的味道。
“青州城里的粮商,心比墨还黑。”她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愤怒,“去年大旱,朝廷拨下的赈灾粮,七成进了他们的口袋!粮价抬得比天高,寻常百姓卖儿卖女都换不来一斗米!”她猛地将断犁头砸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转身一脚踢开角落里的几个空木箱,露出下面压着的几件打满补丁、明显是孩童穿的破旧小袄,袄子上还沾着干涸的泥点。“这寨子里,多是活不下去的苦命人!老弱妇孺占了半数!我们下山,只劫为富不仁、鱼肉乡里的豪商巨贾!这是‘桃花寨’立寨的铁规!抢来的钱财粮食,大半都换了农具种子,接济山下更穷苦的村子!”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明亮的眼睛里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直视着古星河。
古星河沉默了片刻。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再伪装。他艰难地转动被绑缚的身体,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腰间。曲红绡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解开了他腰间的束缚。
古星河从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枚温润的白玉佩。玉佩在清冷的月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上面清晰地刻着两个古朴苍劲的字——“凉州”。
“凉州……难民?”曲红绡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枚玉佩,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猛地一步上前,几乎是抢过玉佩,对着从茅草缝隙漏下的月光仔细辨认。那“凉州”二字如同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她手指一缩。她霍然转身,几步冲到仓库斑驳的土墙边,一把掀开墙上挂着的一幅破旧草帘!
草帘后面,竟是一幅用简陋炭笔绘制在木板上的北境山川地形图!虽然粗糙,但山脉河流走向清晰。而在靠近西北角、代表边境的位置,一根干枯的蓍草杆,被牢牢钉在了一个新标注的点上——正是“朔风关”!
仓库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月光无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曲红绡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一言不发,转身大步走出仓库。片刻后,沉重的脚步声返回,伴随着浓烈的酒香和泥土的芬芳。
哐当!两坛还沾着新鲜湿泥的酒被重重放在仓库中央的木桌上。曲红绡拍开其中一个酒坛的泥封,浓烈醇厚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山野的粗犷。她提起酒坛,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清亮的酒液顺着她小麦色的脖颈流下,打湿了衣襟。
“十年前,狼庭铁骑踏破朔风关!”她放下酒坛,声音因烈酒而更加激越,眼中却蒙上了一层水光,不知是酒气还是别的什么,“是凉州边军!是那些穿着破旧皮甲、拿着豁口大刀的汉子们!用命断后!用血肉垒墙!才给我爹娘,给我们这些逃难的百姓,挣出了一条活路!”她将酒坛重重顿在古星河面前,坛底与桌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酒液四溅。“喝!”
她盯着古星河,眼神复杂,有追忆,有痛楚,更有一种找到同路人的决绝:“明天一早,我派寨子里最精干的弟兄,帮你押粮,一路护送到镇北城!”
“你的事情我听说了,鬼谷传人,刚刚下山不到一年,天下就被搅得风起云涌。”曲红绡举起酒坛猛灌一口,“我倒是挺佩服你的,四个人就敢冲进凉州城宰了那个在凉州杀人放火的赵元吉,然后又带着数万百姓到了这镇北城。”
古星河没有言语,提起酒坛,同样仰头痛饮。辛辣的液体滚入喉中,点燃了胸腹,也点燃了某种无言的信诺。
晨曦初露,薄雾如纱,轻柔地笼罩着桃花寨。古星河站在寨门口,目光落在寨门旁一块半埋入土、布满苔痕的残破石碑上。那上面,“忠烈”二字虽被岁月侵蚀得模糊,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屈的凛然。
寨子里已是一片忙碌。曲红绡站在一辆粮车旁,正指挥着几个汉子将一袋袋沉甸甸的粮食搬上古星河的车队。她的声音在清晨的薄雾中格外清亮:“…动作麻利点!都检查仔细了,袋子扎紧!…省着点力气,路上别偷吃!这可是要送去镇北城救命的粮食!别饿着那里的娃娃和老人们!”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正在整理绳索的古星河,英气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随即又恢复了爽利,只是辫梢的铜铃,随着她指挥的动作,响得分外清脆。
唐枭沉默地站在古星河身后,看着那些忙碌的、朴实的山民,看着曲红绡指挥若定的背影,他拢在袖中的手指松开,那几枚致命的透骨钉悄然滑回暗袋深处。
远处,蜿蜒的山道尽头,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终于刺破了青州边境厚重的晨雾,如同利剑,劈开了黑暗,照亮了前行的路。粮车队在桃花寨汉子的护卫下,缓缓启动,驶向那片在废墟中等待希望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