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早春的云缝,斜照在桃源村西头的山路上,鹅卵石嵌在泥土里,露出干燥且带着砂砾的浅黄。晨风里还带着些谷壳味和早炊的烟火气,一股子混合了锅巴与菜叶的香味从村尾飘来。
“再快点再快点!今儿得赶在镇门开前进摊子!”
林晚烟一边收拾摊架一边吆喝,一身半旧麻布裙挽得高高,袖口打了结,腰间挂着她自制的仓票夹袋,一副生意人打仗的模样。
狗蛋娘扛着板凳跟在后头,脖子上还挂着昨夜绣好的“仓票挂牌”招牌,字歪歪斜斜写着:“换粮票,兑豆粥,不掺水。”
“林姐姐,你说镇上那边会不会不认咱票啊?”狗蛋娘嘴上问,手却没停地搬碗筷,眼神里透着几分不安。
“怕他们不认,咱就让他们认。”林晚烟笑,“咱的票,咱的工,咱的粮,全凭一口实心做出来的,他们要是不信——咱就拿嘴、拿手艺,把他们信服。”
她说得干脆,可谁都知道——这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因为这一次,是她要带着“丰田仓”的试票制,第一次走出村门。
目标:青砚镇早集摊位。
内容:以票换粥,兼卖“仓粮手食”。
目的:试行“票兑坊制”原型,为制度入镇做初步测试。
“这是个仗。”沈砚之说。
他今日穿了件镇上借来的旧青布长衫,一身干净,袖口却有褶皱。他没提笔,却照常带着一摞纸,腰间别了支削短的炭笔。
“此行成败,不在粥味,而在人心。”
“你又在吓我?”林晚烟挑眉。
“你都胆敢从赵家手里‘偷地’,还会怕镇集?”
“……怕归怕,干还是要干的。”
他们说话间,一辆旧牛车颠颠簸簸地驶入镇道——这是郑三娘牵来的。车上载的是昨晚赶出的饭团、豆粥、几只装有“样品粮袋”的小木箱,还有……一口泛着微光的小铁锅。
“这是仓锅?”牛柱瞪眼,“你们真要带锅去镇上?万一路上翻了咋办?”
“翻了就翻了。”林晚烟拍了拍锅,“这锅曾翻过两次,一次是我穿来的时候,一次是我翻了赵庄头的粪桶——第三次,就当是镇上的命运测试。”
“你这人啊……”郑三娘一边笑一边叹,“半疯不疯,偏就有个能让人跟着疯的本事。”
小喜子和豆包也蹦蹦跳跳跟上,豆包背着仓牌,小喜子捧着油纸包着的饭团样品,嘴里还塞着一口豆干,含糊不清地嚷着:“林姐姐你快点——镇集要关门啦!”
“谁说要赶在门前进?”林晚烟眨眼,“咱要的,就是在‘赶集正中’插旗,让镇人都看到:桃源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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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砚镇位于桃源村东南四十里,一条碎石山道蜿蜒入镇,绕过四合山背,镇前是茶行、脚行、粮铺三道大街,每逢初五十五赶集,镇西口的集市就会围得水泄不通。
今日也不例外。
“快来快来——铺子里新到的阳曲干枣、新磨豆饼,五文一大块咧!”
“南镇的葛粉糕,刚出锅的哈!你买一串尝尝嘛——”
“哎你别挡道啊,这边是我们脚行划的口子——”
几家行头铺早已占好摊位,铺了锦布竖了旗,一群小厮来回递货,吆喝声、推搡声此起彼伏。
林晚烟一行七人,一到镇口就被人流冲散一半。
“快快快——豆包、喜子你俩别乱跑!”
“我去抢摊位!”郑三娘把布袋一扛,像旋风一样钻入人群,“我看中那个卖豆渣的老摊位很久了,今日就给他换了!”
狗蛋娘一边扯着板凳一边骂骂咧咧:“人多还贼滑,刚才一个脚行伙计踩了我一脚还怪我——呸!”
沈砚之不紧不慢地翻出一张摊位图,指着右下角一块空地道:“这一片是镇中空位,未设集权,由百姓轮流抢摊为主,算是最容易插旗的地。”
“插!”林晚烟一拍桌,“就插在最热的地方!”
她一边说,一边拔下腰间挂着的“仓票试兑”牌子,高高举起,吼了一声:
“仓票兑粮!换工兑粥!桃源丰田仓,今儿开镇了!”
人群猛地一静。
然后,嘈杂如潮水般卷来。
“她刚才说什么?”
“仓票?啥玩意?哪个衙门的?”
“没听过,有官帖么?”
“听说这桃源村出了个疯丫头,建了个什么票墙子,粮票当钱用——这不是哄鬼的吧?”
但很快,又有人闻到香气凑过来:“哎哎你们闻见没有,这豆粥味……有点真香啊。”
“这饭团怎么卖?里头裹的是豆干还是蛋黄?”
“饭不卖,票换。”林晚烟一字一顿,“你出力挂票,我换你一口真粮;你愿意买票兑粥,那就来,五文起兑,一碗一票。”
“真粥,热的,看得见锅!”
说话间,她掀起仓锅锅盖,香气一股脑扑出来。
这一锅,是狗蛋娘昨夜熬的“混豆枸杞粥”,里头加了南瓜、黄米,还有咸豆酱油碎,再撒一点炒香的菜籽油。
香得四溢,热得直冒烟。
围观人群忍不住咽口水。
沈砚之坐在摊位旁,点着小簿子,抽出三张“仓票样式”,淡淡道:“此为票样,背后有印,边角有线。若愿参与试兑,可以票换粥,亦可凭票入坊,为工折粮。”
“什么意思?”
“简单说:你今天能挑三桶水,明日就能来兑一碗粥。”
“你们这是招工?”
“是招信。”林晚烟接话,“一张票,代表你出过力,换得粮食实物。我们管这叫‘丰票’。”
“有谁愿试?”
围观人面面相觑。
这时,一道清脆声音响起:
“我试!”
众人回头,是个穿着青布短衫的镇上女缝工,名唤田小娘,平时在南巷女作坊里做线活,靠剪边缝衣为生。
“我今日刚下了活,还能去挑两桶水,你说我挑完能换多少?”
林晚烟笑:“按日试标准,挑水两桶挂一票,一票兑粥一碗。”
“那我先挑票再换!”
“你愿意信,那你就是今日第一张‘镇票’!”林晚烟大手一挥,“给她开!”
田小娘一嗓子喊完,众人仍在犹疑,却已有人眼神开始动摇。
毕竟,她是镇上人,且不是被买来的,不是村里被“疯田契”哄住的,更不是庄户农奴。她能上来,就说明这所谓“丰田仓”的法子,不只是乡下的糊弄。
“你确定?”有个戴草帽的中年男子凑过来,“你真要去他们那‘丰仓’挑水换饭吃?”
“吃不吃不重要,”田小娘站得直直,“重要的是她说的话,在理。”
“什么理?”
“这年头,一个女户在镇上混口粥,不就是靠力气混?她拿票兑,不管真假,起码讲了个‘明账’。我试了,赔了是我傻;你们不试,等着铺子里涨价的米糕当你祖宗喂你?”
一句话,说得身旁几人面面相觑。
林晚烟笑眯了眼,从摊下的木盒里抽出一张最初版“丰票”递过去。
“田姑娘,你这张,今日首票,刻印未定,但人情在,我写名为据。”
她当场抄笔,在票面写上:
“田女一人,自挑清水两桶,挂仓一票,兑粮一碗,票有名,人有信。”
这张简陋纸条,在早春略寒的风中,却像一面旗子被她高高举起。
“仓票入镇,立信为本。谁愿试第二?”
人群中,终于有人蠢蠢欲动。
一个穿脚行短褂的小子跳出来,嘿嘿笑道:“我……我平日里就是挑脚的,要不我也换一票试试?”
“好——你也是清水挑起,一票一碗,兑完走账。”
沈砚之稳稳收笔,将票线画下,盖了简易“桃源仓”木印章。
林晚烟看着越围越多的人,心里明白——第一道坎,她过了。
但第二道,才是真麻烦。
因为街头不远,茶行掌柜已经皱起眉头,冷眼看着这一切。
“这是哪来的疯姑娘,敢在我们茶行巷口抢客?”
他旁边的伙计凑过来,低声道:“好像是桃源村那边的,他们现在流行啥‘粮仓票契’,听说连庄头都让她抢了几块地。”
“抢庄头的地?”掌柜挑眉,神色不善,“好大的胆子。”
他冷哼一声,转头吩咐伙计:“你去,给我把镇衙文司请来,就说有人在西街乱设粮契,疑似非法书据,扰乱交易秩序。”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