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拐进一条狭窄的老巷,停在一间门脸破旧、挂着“巧手张”招牌的裁缝铺前。铺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布匹和浆糊的味道。一个须发皆白、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伏在案板上,就着窗棂透进来的光,用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专注地绣着一幅百鸟朝凤图,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张伯。”万俟非熟稔地招呼了一声。
老头头也没抬,从老花镜上方撩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万俟非,落在程滋身上时,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垂下,声音沙哑:“料子放下,尺寸留下,三日后取。”
“张伯,今天不麻烦您做衣裳。”程滋上前一步,声音放得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想跟您讨点‘特别的’线。”
老头手中的银针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老花镜后的眼睛锐利地看向程滋,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到内里翻涌的灵光。“特别的线?”他慢吞吞地重复,“小姑娘,我这里只有缝衣服的线。”
程滋微微一笑,从暗袋里取出那个小小的朱砂盒,当着老头的面,轻轻打开。鲜红如血的细腻粉末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一种纯净而内敛的、驱邪镇煞的独特气息。
老裁缝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出一丝精光!他死死盯着那盒朱砂,又猛地抬头看向程滋的脸,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她。
“我要,”程滋的声音清晰而平静,一字一句,“能‘缝’阴阳、‘补’魂魄的线。越‘韧’越好。”
狭小的裁缝铺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市井的喧嚣隐隐传来,更衬得铺内死寂。老裁缝张伯的目光,如同两把生了锈却依旧锋利的钩子,在程滋脸上和她手中那盒鲜红的朱砂之间来回逡巡。那盒朱砂,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浊的眼珠都缩了缩。
“缝阴阳?补魂魄?”老头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嘲弄,“小姑娘,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你当这是唱大戏呢?拿盒朱砂就想换通幽冥的宝贝?”他嗤笑一声,重新低下头,捏起那枚细如牛毛的银针,作势要继续绣他的百鸟朝凤,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震动从未发生。
万俟非眉头一皱,正要开口。程滋却抬手轻轻拦住了他。她脸上那点温顺的假笑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上前一步,将朱砂盒“啪”地一声合上,那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铺子里格外刺耳。
“张伯,”程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冰冷的针,直刺老头的耳膜,“您这铺子,坐南朝北,门开巽位(东南),本该聚财纳气。可您案台正对的那扇小窗,窗外三丈,正杵着一根废弃的电线杆,形如利剑穿心,犯了‘悬针煞’。主家宅不宁,病痛缠身,子孙缘薄。您这双眼睛,看东西越来越模糊,不只是老花吧?半夜里,是不是总觉得背后发凉,有人盯着?”
老裁缝捏着针的手指猛地一抖,那枚细小的银针差点脱手!他豁然抬头,老花镜后的眼睛死死瞪着程滋,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惊骇和难以置信!程滋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心坎上!老伴早逝,唯一的儿子远走他乡杳无音讯,自己孤寡一人守着这破铺子,眼疾日益严重,夜里更是常常心悸惊醒,总觉得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黑暗里窥视……这些深埋心底的恐惧和隐痛,竟被这初次见面的小姑娘一语道破!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老头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一个不想空脸上路,也不想看别人空脸上路的人。”程滋直视着他惊骇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程家新宅,国福路429号,建在乱葬岗上。下面埋的东西,快压不住了。我需要能‘缝’住那些东西的线!现在就要!”
“乱葬岗……国福路……”老裁缝喃喃地重复着,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往事。他佝偻的身体微微发抖,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恐惧,仿佛那废弃电线杆带来的煞气,与程滋口中那座建在尸骨堆上的宅邸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哆嗦着手,放下银针,颤巍巍地转过身,在身后那个堆满碎布头的破旧樟木箱里摸索着。箱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摸出一个巴掌大小、裹了好几层油布、黑乎乎看不出材质的扁平小包。那油布包上沾满了灰尘和污渍,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腐和淡淡腥气的味道。
老头用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的手,一层层剥开那厚重的油布。剥到最后一层时,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仿佛里面包裹着一条毒蛇。油布掀开,露出里面一小卷东西。
那不是丝线,也不是棉麻。
那是一小卷……头发!
头发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色泽,不是纯黑,也不是灰白,而是一种仿佛被污血浸透、又历经岁月沉淀后形成的暗红褐色,隐隐透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它们被极其小心地缠绕在一个同样色泽深沉的乌木小轴上,每一根都异常坚韧,细看之下,发丝表面似乎还缠绕着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暗金色纹路,如同某种古老的符咒被烙印其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怨毒、却又带着某种奇异“束缚”感的气息,瞬间从这卷头发上弥漫开来,连铺子里原本就昏暗的光线都似乎黯淡了几分。万俟非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
“这……这是什么?”万俟非的声音有些发紧。
老裁缝死死盯着那卷头发,眼神复杂,恐惧中夹杂着一丝敬畏。“‘怨发结’……”他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百年前,湘西一个寨子闹‘尸瘟’,死的人太多,怨气冲天,尸体都压不住。最后……最后是寨子里一个快死的老巫婆,剪下了所有横死之人的头发,混着自己的心头血和朱砂,在祖师爷神像前用阴火煅烧了七天七夜,才搓成了这么几根‘线’……用它‘缝’过的东西,怨气再大,也挣不脱!”
他用枯瘦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那卷“怨发结”的一端,递向程滋。那暗红褐色的发丝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痂。“丫头,你要的‘线’……拿去!这因果……太重了!你……好自为之!”老头的声音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仿佛递出去的不是线,而是一道催命符。
程滋看着那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怨发结”,没有立刻伸手去接。暗袋里的朱砂盒隔着薄薄的旗袍衣料,传来一丝微弱却坚定的暖意。她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异香和药味仿佛再次充斥鼻腔,后院幽绿的鬼火在眼前跳动,阿勒惨白带血泪的脸,十七张等待“脸面”的故人画像……一幕幕闪过。
这线,是缝尸镇魂的凶物,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对抗那座吃人魔窟的武器!
她伸出手,指尖坚定地、稳稳地,握住了那卷冰冷刺骨、缠绕着无尽怨念的“怨发结”。
入手瞬间,一股阴寒暴戾的气息如同毒蛇般顺着指尖猛地窜入!仿佛有无数怨魂在耳边尖啸嘶吼!程滋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白了几分,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她握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暗袋里的朱砂盒猛地一烫,一股暖流及时涌出,勉强抵住了那股凶戾怨气的冲击。
万俟非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臂,触手一片冰凉,眼中满是担忧:“小滋!”
程滋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将“怨发结”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怨毒的气息与她体内源自曾祖父的灵性和朱砂的纯阳之力激烈地对抗着、撕扯着,带来一阵阵眩晕和心悸。她看向老裁缝,声音因那股冲击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多谢张伯。这因果,我担了。”
老裁缝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重新低下头,拿起那枚银针,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是他佝偻的背影,显得更加苍老灰败。
走出“巧手张”那昏暗破旧的铺子,午后的阳光刺得程滋微微眯起了眼。掌心里那卷“怨发结”像一块寒冰,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与她体内朱砂的暖流形成拉锯。街市的喧嚣扑面而来,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万俟非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眉头拧成了疙瘩:“那东西……太邪性了。你感觉怎么样?”
“冷。”程滋吐出一个字,声音有些发飘。她将握着“怨发结”的手揣进旗袍宽大的袖子里,试图隔绝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也隔绝路人可能投来的好奇目光。“但必须用。”她补充道,语气斩钉截铁。
万俟非沉默地发动了车子。黑色的轿车平稳地行驶在回程的路上,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程滋靠在椅背上,闭着眼,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正全力调动着体内那点微薄的灵性,引导着朱砂的暖意去包裹、压制掌中那团凶戾的怨气。每一次对抗,都像在冰水里挣扎,消耗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