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天高云淡,风和日丽,室外一片蓬勃生机,而室内却闹得不可开交。
“你好好看清楚了,是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清平毅怒目圆瞪,用他的话来说“简直一言难尽”。他指尖叩着卷轴,对着耷拉脑袋低眉顺眼的清平乐一阵耳提面命。
门外燕雀惊飞,散落一树梨花。
下人们站在门外帘下都能清晰地听见殿下那恨得咬牙切齿的声音。
清平乐努了努嘴,低声嗫嚅:“知道了,作何那般凶嘛。”
压低嗓音的牢骚还是落入了清平毅耳中,他气极反笑,伸出纤长的食指去戳她圆润饱满的额心:“本殿凶?还是你笨?让你默这短短的一句,都能错漏百出。本殿真的很好奇,清平乐你的小脑袋瓜子到底装得下什么?你真是...本殿教过的最笨的…”
他在逼她学《礼记》中的「大学」篇。
这段“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不知是读来绕口,还是怎的,清平乐翻来覆去是默不对的,平白得了清平毅好几个白眼。
清平乐愤愤然:“你又嫌我笨!又是什么治国,什么齐家,什么修身正心的。读来我当是饶舌,不得绕死才怪。”
“笨,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若不解其意岂能记得住?”
揉着被他戳得发疼的额心,清平乐顺势道:“那皇兄就行行好,给你愚钝的妹妹解释解释呗。”
他这才收了作恶的手,剜她一眼:“此言直意讲的即是当政治国之君必先有絜矩之道,也就是说要克己复礼、以身作则、推己及人。而欲谈治国,又必先论持家,若要持家就得修养身心、端正本心。其实这便是一种家国天下的情怀,由人推及家再及国而后达天下和谐。”
“这便是一个内在逻辑紧密联系的过程。人离不开国,而国亦离不开人,天下乃是人之天下,欲要达天下大同,断然离不了人们,下到平民百姓上至一国之君都应该修身。”
“唔,好像有那么丁点领悟了,那如何修身?”
听她提问,他随之一笑:“这便是后段要讲的内容。”
“你看这后半句‘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他将书卷这后句指给她看。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格物致知即是要究物穷理、知行合一,俗话来说就是要穷尽实物从而获得知识。诚意正心要求人诚心而宁静以致远。”
“懂了吗?”
咬着笔杆子,清平乐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在他满怀期待的目光下,才如同从柑橘中榨挤汁水般一点一点默了出来。
“不过...哥哥。背这玩意儿有用么?”
一般来说,清平乐有意讨好献媚或是卖弄可怜的时候才会甜甜腻腻、异常乖巧地唤他声“哥哥”。
但效果却屡试不爽,果见他绷着的一张脸不自然地缓和了下来,嘴上却依旧不肯饶人:“少来这一套,卖乖也没用。不管有没有用,学还是该学。谷雨一过便有殿测,年十五以下的所有皇子公主都要参加,父皇还要殿上亲监,届时若是得个丙级,我看你怎么逍遥快活?”
“啊呀,哥哥。你和父皇美言美言嘛,嗯?”
“今日之内,《礼记·大学》篇给我默熟了,我就在这守着你,完毕之后小测,要是敢错一个字...你知道我会怎样?”
瞧着他脸上堆砌的阴险狡笑,清平乐浑身汗毛倒竖。
她拿起书卷将那篇「大学」前前后后翻了又翻后才瞠目结舌道:“这么长的文章,你让我默?这...合理么?别啊...哥哥...”
魔鬼,这人才是真的魔鬼。
清平毅漫不经心地瞥过桌角的沙漏,拉过交椅抄着手坐下:“看来你是有时间诉苦,没时间看书。”
闻言...她果真识趣地噤若寒蝉,埋头苦读。
而清平毅本笑看她双眉紧锁沉浸于书卷之中,百无聊赖时候竟然收到了远在千里之外梦落仙君的传音。
“梦落?”
下界至今,这是首次收到梦落的传音,玩笑的心思俱被深沉替代。
“殿下。关于如何救回观月殿,如今臣等已寻得法子。”
他瞳孔大变,好不容易才稳定心绪问:“当真如此?!如何为之?”
“是。”梦落解说:“臣尝以试法将那怨气或驱或合,百般试炼未果,遂谏殿下将观月殿之七魄受凡尘香火以此渡化怨气,殿下如今身在下界应能感知到,实则此法效果不佳。”
“嗯,本殿前几日去过关岳寺,观月的状况并未好转,那凡尘香火说起来也只是抑了那怨气滋生,维护他的七魄之形而已。”
“观月殿的七魄能与之两相糅合,是由于零散微弱的怨灵充斥,却又不足以凭借七魄自有的异己相斥功能将之驱逐,才致使两者难舍难分。若要超度怨念,宜疏不宜堵。”
祁阳殿眸色渐深:“依星君看来,何谓疏?”
“殿下试想,此怨念来源何处?正是因那梅精的七情六欲而作。只要能使其怨气继而滋增壮大,足以化成实体,再由观月殿的七魄自行将之逼出,此法便是疏,除此便再无他法了。”
他续道:“换言之,那怨念自生于那梅精,自然以其转世受锐挫望绝而产生的怨念为食粮。”
以...清平乐的怨念为食粮?这意味着什么祁阳殿不会不明了。
久久未得他回应,梦落自行又言:“只是此法...怕是要令观月殿受些折磨了。怨灵与观月殿七魄融为一体,可以说是休戚与共一体同受。她所受之怨,必同倍返之于观月殿,于他而言,说是感同身受亦不为过。若要让此女子身陷囹圄生有怨念,怕是非一蹴而就之势,不可操之过急,须得...须得循序渐进。”
这番话说罢,就算是素来有“冷面薄情”之称的梦落都沉默了。
“......”
“殿下?”
“…...”
“殿下?”梦落颇为迷惑,祁阳殿下界前再三嘱咐他们要尽快觅到解救观月殿的方法,而群臣领命后岂敢违命不从有分毫耽搁。如今觅得对策,祁阳殿表现得却并不如想象之中那般欣慰,倒是沉闷得很。
若说这法子阴毒且莫名其妙,那倒是真的。可是他是祁阳殿啊,那个向来睥睨苍生、恣意暴戾的祁阳殿啊。这些于他而言算不了什么吧。
还是说在人间的这几年,这位殿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就没有其他方法?”良久之后他才问。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有些勉强的,梦落只当他是心疼观月殿了。
“尚未有其他更好的法子,殿下无须担忧观月殿,便当此为他须得历的劫。”梦落说:“对了,殿下还得费些心思将那帝女引到观月殿所在的寺里,她与观月殿靠得越近,她的怨念便能更为有效地才成为那怨灵的食粮,待到怨灵吸食足够来自原主的怨念便能化形从观月殿的七魄之中剥离出,届时观月殿的七魄应能自行融入神体。”
“好了——”,他怔忪些许才冷冷道:“本殿知道了。”
“北斗星君那边可有告知过?”他的揉着额角有些乏力地问。
“尚未。”
“嗯。你和他说罢,再顺带告诉他,明日本殿会去同他商议。”
“是,殿下。”
一旦仙者之间用灵识千里传音,于外人看来便同冥想无异。
清平乐终于将那篇「大学」背得滚瓜烂熟的时候,满眼兴奋地抬头看向一侧交椅上那“打盹”之人时,却兀的又拉下脸来。
———这个可恨的清平毅,人家认认真真地习书来着,他自己却睡着了,看本公主不捉弄捉弄你?
“皇兄?”她弓着身子蹑手蹑足走近,在他面前挥动掌心,他不应。
借着胆子,她撑着交椅扶手,伸着十指去戳他脸颊,他不动。
像是已经深深睡了过去。
她捂嘴努力憋笑,笑得眉眼弯弯。更是肆无忌惮地跪爬上他的桌子去和他面对面,伸出企图作恶的双手对着他的脸就是一阵搓圆捏扁。
突然面前人倏地睁开眼,吓得她失声惊叫,跪退一步。
“皇...皇兄?”
回过神来的清平毅已是满脸黑线,钳住她还在作乱的手,将她从桌上扯下来:“不读你的书,爬到桌子上,还像什么女子样?”
“嗬,那是因为我叫了你半天都不应,好不好!不知道在想什么,跟丢了魂儿似的。”清平乐嫌弃地撇撇嘴。
忽得她又是噗嗤一笑:“嗐,该不会是夜里...看了什么少儿不宜的册子,深更半夜睡不着,所以才精神萎靡吧?”
想起方才之事,清平毅眸光一闪,双唇收紧抿起,一时间表情有些奇怪,看起来有片刻的微愕,倒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不会吧?真让她说中了不成?
可转瞬他就恢复如常,眙了她一眼:“「大学」篇背熟了?”
闻言清平乐一叹:“皇兄之命,民女不敢不从啊。我都背得滚瓜烂熟啦,随你怎么考。”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