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承恩殿。
烛影摇红,流光溢彩。
喜蜡上的烛火正摇曳生辉,晃着银屏绣帏,香炉里焚着的龙涎香,冲淡了满室苦涩的药香。
宫内派来的女司仪面无表情地完成最后一道流程,带着一众宫婢躬身退出内室。
殿门缓缓阖上,殿内只剩下一对新人。
周遭都安静了下来。
顾云卿一把揭开盖头,露出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肤白若雪,眉目如画,明眸流盼,似一泓清泉,烛火映在她黑亮的瞳仁中,泛着细碎的光。
眸光流转,依次掠过殿内的雕梁玉栋,轻纱幔帐,最后才落到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身上。
想来这人便是那位“病秧子”太子谢淮安。
一个月前,太子谢淮安于朝会上突然昏厥,第二日皇帝便下旨赐婚,将镇北侯嫡长女顾云瑶指给谢淮安为正妃。
谢淮安乃今上与先皇后唯一的嫡子。
先皇后难产而亡,留下的孩子也是个不好养活的“病秧子”,走三步喘两喘,打从会吃饭就开始吃药,流水似的补药吃进去,也不见有任何好转,完全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
先太医院判曾断言“此子活不过弱冠之年”。
可皇帝钟情于先皇后,哪怕知道这个儿子年岁不永,依旧不顾朝臣反对册立其为太子,亲自带在身边抚养,给了他其他诸位皇子望尘莫及的宠爱。
明眼人都知道,皇帝这时候赐婚,摆明就是为了找人给自己儿子冲喜,虽然各个嘴上都说着镇北侯好福气,家里出了个太子妃,可心里哪个不是等着看侯府的笑话。
即便如此,前世为了侯府,云瑶阿姐还是毅然决然地披上嫁衣,嫁进了东宫。
不料大婚当晚,谢淮安就中毒暴毙。
大理寺定案:太子妃顾云瑶于酒中藏毒,谋害储君,凌迟处死,镇北侯府涉嫌谋逆,满门抄斩。
等到顾云卿得到消息,从南疆赶回京城时,看到的便是城门上悬挂着的几十具,被乌鸦啄食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重来一世,顾云卿紧赶慢赶总算在阿姐出嫁的前夕赶回了京城。
顾云卿和顾云瑶本就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
两人容貌相似。
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顾云卿天生就有一只异于常人的蓝眼睛。
她右眼的瞳孔是蓝色的。
正因如此,顾云卿出生当日就曾有个跛脚的癞头和尚为她卜卦,道:“此女天生异瞳,命格特殊,可兴天下,亦可亡天下。”
恰逢当年京中横遭瘟疫,如此便坐实了顾云卿“灾星”之名。
所有人都畏惧她,视她为洪水猛兽。
除了云瑶阿姐,也只有云瑶阿姐……
明明是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却总是固执地将她护在身后,坚定地维护她,不允许旁人欺辱她一句……
温柔且强大。
思及如此,顾云卿冷硬的内心有一瞬的柔软,可一想到阿姐前世凄惨的下场,她的眼神又变得森冷无比。
这一世,谁也别想伤她阿姐分毫……
烛火之下,顾云卿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这位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
谢淮安年岁未及弱冠,身子骨瞧着单薄了些。
脸颊消瘦,面色灰白。
紧闭的双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俊挺的鼻梁下,矜薄的嘴唇苍白如纸,俊朗英挺的五官也难掩病入膏肓的濒死之态。
只一眼,顾云卿就断定:此人身染沉疴,最多活不过一年。
毒害太子一旦事发便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担着这么大的风险,给一个将死之人下毒,实在不是笔合算的买卖。
除非幕后之人一开始就是冲着镇北侯府来的……
正想着,窗边的烛火突然晃动了两下,明明灭灭,衬得她如玉的侧脸忽明忽暗。
清脆的铃铛声毫无预兆地在昏暗静谧的殿中响起。
一下又一下的,并不急促。
很有节奏感。
顾云卿抬眸,淡淡瞥向来人。
红纱锦帐后,一个艳丽妖冶的青年缓缓走了出来。
他身着深紫色苗族服饰,上面绣着神秘复杂的图案,仿佛一些古老而诡谲的咒语,光泽极佳的银饰挂在他的胸前和乌黑的头发上,更添一抹矜贵。
萧澜在离她两步远的位置站定,身后是刺眼的大红喜字。
他唇角微勾,眼底却似有寒潭千尺。
只听他道:“卿儿,为师亲自前来讨杯喜酒。”
话音刚落,萧澜长袖一挥。
只见一道绿光从他袖中飞出,如同离弦的箭般直冲床上昏睡的男人而去。
不好。
顾云卿眼神一凛,想也不想地从头上拔下一支金钗,朝着那道绿光用力掷去。
殿内一片死寂。
顾云卿看着地上那条金钗穿体,挣扎了两下,便没了动静的小青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这条小青蛇是她拜师当天,萧澜亲手赠她的拜师礼……
那年她只有八岁。
宫宴之上遥遥一瞥,身为南宿使臣的萧澜一眼看中了她,将她强行掳去南疆做了关门弟子。
不知道萧澜对她阿爹说了什么,竟让她勇猛刚直,但爱妻女如命的阿爹默许了他这一做法。
不仅没有声张此事,反而对外宣称她已经病逝了。
自此,她便一直跟在萧澜身边。
直到前世镇北侯府被抄家灭族的消息传到南疆……
新仇叠着旧恨。
顾云卿猛地抬起头,恨恨地瞪向萧澜。
似是看不到她想要杀人的眼神,萧澜脸上始终挂着浅淡的笑意。
他一步步朝顾云卿走来,末了停在离她只有寸余的地方,高大的身躯压下来,捏住了她的下巴。
顾云卿被迫抬头与其对视。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白皙的脸颊上。
萧澜低头俯视着她,深紫色的眼底透着些怜悯和嘲弄:“卿儿这个眼神,是想杀了为师吗?”
顾云卿抿唇不语,扭头看向一边。
尽管顾云卿垂眸遮住了眼底的杀意,可她不住颤动的睫毛,还是出卖了她眼下真实的心思。
她想杀萧澜吗?
答案毋庸置疑,她必然是想的。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将这个人三刀六个洞,倒悬在房梁之上,放干鲜血,让他痛苦而死!
只可惜……
萧澜静默片刻,轻叹道:“卿儿还真的想杀为师啊。”
语气中,竟然有一丝怅然若失的感慨。
顾云卿下意识看向他,只见萧澜面色沉静,明灭的烛火映衬在他如玉的侧脸上,让人瞧不分明他此刻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