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奇遇
姜翎勒住缰绳时,箭尖还在往下滴血。
十七岁的北昭长公主垂眸望着箭镞,方才射穿黑熊右眼的朱红箭羽微微发颤。猎场秋阳穿过她玄色骑装袖口的金蟒纹,在满地腐叶间投下细碎光斑,闪烁的细碎如星辰的光照亮三步外那团雪色绒毛。
“殿下当心!“侍卫统领的惊呼被破空声斩断。
姜翎反手抽出第二支箭的瞬间,那团白影突然动了。染血的狐尾扫过她鹿皮靴,琉璃般的瞳孔倒映着公主发间金钗——那支凤穿牡丹缠丝钗突然发出嗡鸣。
“都退下。“
她挥手屏退蜂拥而至的侍卫,绣着暗金夔纹的箭袖垂落,堪堪遮住掌心突然发烫的凤凰胎记。枯枝在靴底发出脆响,白狐挣扎着要往荆棘丛里钻,后腿却拖出蜿蜒血痕。
当姜翎俯下身抱起这团冰凉的小兽时,金钗突然坠落。牡丹花蕊迸出一滴血珠,正落在白狐眉心。
“殿下!观星阁急报——“
传令官的声音被惊雷劈碎。东北天际翻涌起铅灰色云浪,隐约有青色鳞爪划过云层。姜翎将白狐裹进大氅,抬头望见钦天监的朱红官袍掠过枫林,袍角带着奔跑时沾染的沙土。
“钦天监观星所见想与殿下细细说。”传令官颔首向姜翎禀报。
传令官举起刚刚捧着的铜镜,镜面方向转向了公主。
一丝七彩琉璃的光华乍现,随后分散成细细的丝线慢慢铺满镜面。镜面之中的画面迷雾散去,雾气中俨然呈现出一位红衣长袍的老者。
镜中钦天监看清公主后,俯身行礼后便说:“应龙掠月,血染琼台。五日后的亥时三刻,请殿下务必远离......水。”
白狐忽然在锦缎中拱了拱。
姜翎怔然低头,一滴温热水珠正落在狐耳尖。她伸手抚了抚自己冰凉的脸颊,才发现落泪的竟是怀中生灵。白狐仰头轻蹭她腕间翡翠镯,凤穿牡丹缠丝钗坠地处,有暗红纹路正在青砖缝里游走如小蛇。
子夜暴雨倾盆时,守在外殿的侍女听见瓷器碎裂声。
枝雪就是在此时醒的。
月光被菱花窗棂切碎,斑驳投在少女赤裸的足尖。她抚摸着左眼灼痛的琥珀色瞳孔,看铜镜中倒映的床榻——姜翎枕边凤穿牡丹缠丝钗闪烁起细若游丝的微光,微光在公主和金钗之间游离,每一道流光都化作枷锁。
“抱歉。“枝雪将掌心覆在凤穿牡丹缠丝钗之上。
凤穿牡丹缠丝钗周边细丝的光慢慢变得浓郁,直到光芒将姜翎吞没,下一刻姜翎消失在了床榻之上,枕边安安静静得躺着拿纸凤穿牡丹缠丝钗。
狐尾幻化的纱衣逶迤过满地霜华。窗外惊雷炸响的刹那,她看见自己左手指甲生长出冰棱,而右手指尖却凝结着龙鳞纹路。
床幔无风自动,铜镜突然蒙上白雾。枝雪猛然转身,镜中浮现的却不是她此刻容貌——玄衣龙君额间火焰纹封印明灭,掌心血线正与她腕间红痕相连。
“玄镜......“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时,喉间泛起铁锈味。
更漏指向寅时三刻,暴雨中传来宫门洞开的巨响。枝雪闪身躲进阴影,看禁军统领跪在阶前呈上密函:“边关急报!幽州突现龙吸水,有渔民看见云中......“
她将面纱覆在脸上时,铜镜突然映出两个身影。真正的姜翎正在金钗中的幻境奔跑,而镜外“公主“发间的牡丹钗,不知何时生出了一根狐毛。
云中劫
玄襄的龙尾缠住殿内盘龙柱时,枝雪正将金钗藏进妆奁夹层。少年龙君弹指击碎更漏,暗金色的龙瞳映着她面纱下模糊的轮廓:“听闻北昭公主三箭射杀黑熊,怎么见着真龙反而哆嗦?“
“本宫惧的不是龙。“枝雪故意打翻胭脂盒,朱砂溅上玄襄衣摆处暗绣的应龙纹,“是怕沾了泥泞的爪牙。“她指尖掠过少年额间还未长成的龙角,三百年前被天火焚身的痛楚突然翻涌——这龙息与当年青丘灭族却救下小枝雪的那条应龙同源。
玄襄突然扣住她手腕,鼻尖几乎贴上轻纱:“姐姐身上有狐狸味。“他呼出的气息凝成冰晶,却在触及面纱时被凤穿牡丹缠丝钗的残光击碎。殿外惊雷炸响,玄襄看起来稚嫩的脸庞,在雷光闪烁间多了一丝阴冷。
“放肆!“赶来的侍卫被玄襄掀起的罡风卷出殿外。少年龙君扣着枝雪腰肢腾空而起,撞碎的琉璃瓦如星雨坠落。捆仙索也如小蛇一般缓缓缠绕住了枝雪纤弱的身体,枝雪最后瞥见妆奁奩中凤穿牡丹缠丝钗闪过金光——真正的姜翎正在幻境中叩击钗身。
穿过第九重云,枝雪甩了甩头,看清了九重云端上的众仙。最上座的那个人好像三百年前扯下半片护心鳞的……众仙此刻正在为应龙长子玄镜庆贺生辰。
“玄襄殿下到!“
通传声惊破回忆。枝雪脚踏到九重天云雾的刹那,才看清数十丈外端坐在玉座的玄衣龙君——玄镜,玄镜额间火焰纹封印如新烙,掌中把玩的正是半块残缺狐形玉珏。她心口的那半块应龙护心鳞微微发烫,那是三百年前那个人……
“兄长。“玄襄扯着捆仙索将枝雪拽到宴席前,“这份贺礼可还满意?“
蟠桃酿的香气突然凝滞。玄镜手中酒盏浮现裂纹,目光扫过枝雪被勒出红痕的手腕,一时间怔怔地站起,使得佩剑的剑穗来回摇晃。
“北昭王昨日递了和亲书。“
生辰宴上摆满了琉璃银杏宫灯,琉璃碎光映出枝雪眼下的朱砂痣。
枝雪在袖中掐破掌心。她认得那剑穗——三百年前玄镜出征青丘那夜,她偷偷将狐尾毛编进他战甲束带。
座上龙君又缓缓坐下,揉了揉眉心,仿佛无事发生。
可此刻那抹雪色藏在玄色流苏里,随龙君抬手斟酒的动作轻轻摇晃。
“本君不纳凡人。“玄镜弹指击碎玄襄设下的禁制,捆仙锁也变成消散的淡红光晕,枝雪面纱应声而落。满庭仙娥的抽气声中,她顶着绝世的容貌抬起下巴,却见玄镜瞳孔映出的分明是一团小小柔软的白色绒毛。
玄襄突然揽住她肩头,把掉落的面纱重新给枝雪戴好:“兄长不要,我便带回东海养着。“
“慢着。“玄镜手中玉箸化作囚龙桩钉住玄襄衣摆,“贺礼留下。“
枝雪被他法力拉倒身边的瞬间,九重天星河倒转。
玄镜的手抚着枝雪手心伪造的凤凰印记。淡淡的红色印记被抹开。
声音凝成冰针刺入灵台:“青丘狐妖也敢冒充天命女?“
可他渡来的灵力却温柔地裹住她被捆仙索侵蚀的妖丹,仿佛早知这具面纱下藏着旧相识。
宴席间突然爆出惊呼。枝雪顺势跌坐玄镜怀中,扯开他衣襟咬住心口龙鳞,枝雪带着蜜糖水的舌尖舔过嘴唇,本就微粉的嘴唇变得晶莹,在琉璃银杏宫灯的映照下闪着细小的光:“殿下验得仔细,可查出我……“
话音未落,玄镜掐着她脖颈按在玉案,琼浆打湿两人纠缠的发丝。众仙看见龙君暴怒,唯有枝雪听见他喉间压抑的哽咽——她后颈被烙下新的封印,图案却是应龙一族最高规格的婚契纹。
九重天突然雷声阵阵,雷声伴随着密集的雨点落下。枝雪的面纱被暴雨浸透时,腕间龙纹红痕突然灼烧起来。她从玉案上侧身坐起,看着雷霆降在远处的观星台,玄镜的龙角凝结出了九重天特有的霜花。
“龙君是在验妖?“她故意让纱衣滑落半肩,露出心口上的半片护心鳞,“不如直接探我灵台?“
玄镜的剑尖挑起她下颌,龙息拂动面纱:“青丘余孽也配本君亲查?“
可当他瞥见她眼尾那粒朱砂痣时,雷霆突然劈歪三寸——那分明是三百年前,他在小狐狸眼尾点的守魂印。
暴雨在檐角结成珠帘。枝雪突然贴近他,指尖划过龙族冰凉的耳鳍:“龙君当年将我救下涂抹龙血时可没这般凶悍。“她呼出的热气凝成霜花,玄镜暴退三步撞翻青铜晷,晷针在石板刻出深深裂痕。
生辰宴草草结束。
众仙已经归去,玄襄喝的酩酊大醉漏出了龙尾,正在偏殿歇息。
此时枝雪正被玄镜锁在观星阁。她抚摸着新得的婚契纹,看窗外流星划过北昭王宫方向——金钗中的姜翎应望着幻境星空里藏着的应龙族金丝绣成的壁画。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玄镜的声音裹着雷息像要震碎窗棂。
枝雪双手抚在玄镜的心口,直直地看着他,“枝雪是龙君的生辰贺礼,龙君都已经答应留下了。”
他掌中握着从枝雪发间取下的假的凤穿牡丹缠丝钗,这支假的凤穿牡丹缠丝钗连接着真的金钗和姜翎的梦境,“假意被俘混入生辰宴,真正的目的是归墟海眼?“
枝雪赤足踩过满地星砂,化出的狐尾缠上玄镜腰间:“我要找的从来都在龙君身上。“她突然抽出玄镜佩剑刺向自己心口,剑锋却被他徒手握住——血珠滚落处,玄镜后颈浮现出与她相同的火焰纹。
一个模模糊糊的画面突然灌入神识。枝雪看见自己跪在诛仙台,周身的迷雾使得她看不太真切,而不远处的玄镜正在剜自己的护心鳞:“以吾骨换尔魂,以吾名承尔劫...“
往生咒吗?好像是这时候种下的……
枝雪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喜悦,她从玄镜手中拿过那支用法力凝成的假凤穿牡丹缠丝钗,手指微微用力,金钗上的牡丹花瓣簌簌落下,而远在北昭国的真金钗的姜翎也从幻境中解脱出来,像是做了一场梦。
“现在明白了?“玄镜看着星轨缓缓转动,“从你踏入九重天那刻,就落进了魔族和他做的局。“
“龙君还是这般...“她笑着咳出血沫,任玄镜将疗伤丹药渡进口中,“爱把梅子糖藏在伤药里。“
九重天突然剧烈震颤。玄襄此刻冲进观星阁,少年看着纠缠的两人,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兄长果然舍不得杀她。“
枝雪在玄镜猛然收缩的瞳孔里读懂真相:当年青丘惨案的屠戮者,竟是如今这个看似纯良的龙族幺子。
玄镜知道玄襄野心勃勃,三百年前伪造青丘与魔族往来的证据,向天帝请命剿灭青丘,玄襄灭青丘是为向魔族纳投名状,让魔族将玄襄委以重任。可原本计划掳走天命女身份的姜翎,却遇到了青丘余孽将计就计带回给兄长玄镜,再向天帝递上一状兄长玄镜与青丘余孽勾结,这样自己就能取代玄镜。
青丘烬
天历九万七千岁,玄襄在凌霄殿前跪了七日。
少年龙君以额触地,鎏金砖上蜿蜒的血痕凝成应龙图腾:“青丘狐族私通魔界,儿臣愿领三万天兵犁庭扫穴。“他抬起的眼眸映着天帝冕旒的寒光,袖中藏着从魔将手中夺来的伪造密函。
玄镜握着巡天戟立在蟠龙柱阴影里,看玄襄掌心腾起窥心业火——那簇本该澄澈的龙族真焰,不知何时染上了魔息独有的幽蓝。
玄襄的雷火炸开青丘结界时,枝雪正在桃林禁地和其他同族幼儿嬉笑打闹。千年桃树簌簌抖落花瓣,将五岁的小狐狸盖在盘虬树根间。她透过花瓣缝隙看见天兵割开姐姐的喉咙,血溅上刻着“永镇魔渊“的界碑。
“找!把九尾血脉赶尽杀绝!“玄襄的戟尖挑着族长头颅,龙尾扫过之处,藏书阁的狐火卷着典籍灰烬冲天而起。
玄镜就是在此时嗅到桃香下的血腥味。他假意巡查西南角,震天铃却故意偏向东北,当他拂开伪装的枯枝和花瓣,对上的却是双琥珀色竖瞳,眼底烙着青丘王室独有的金色纹路,它的眼睛和她好像,可惜……
“嘘。“玄镜指尖凝出冰凌,却不是对准颤抖的小狐狸。他划破自己掌心,将龙血混着桃胶涂满她全身:“此术可掩气息十二时辰。“
枝雪咬住他手腕,尖牙刺破龙鳞。疼痛让玄镜想起三日前占卜的凶卦:血月吞狐,应龙泣珠。他本该捏碎这狐崽子的天灵盖,却在她泪珠滚落时改了术法——清心咒混着傀儡线,将小狐狸伪装成死胎。在她的眼尾点下的守魂印发出微弱的红色光晕。
“玄镜!“玄襄的唤声裹着雷暴逼近,“东南角有漏网之鱼!“
玄镜迅速扯下半片护心鳞塞进枝雪口中,那是用他情魄温养千年的逆鳞:“含着,别咽。“随即挥戟斩断整片桃林,枝雪随着倾倒的空心树干坠入桃林地底暗河。
屠戮殆尽。
玄襄踩着焦土而来时,玄镜正用真火烧灼自己的战甲。战甲上一条玄色流苏翻滚坠落在地上,玄镜捡起流苏系在了佩剑上,殊不知这玄色流苏中藏了一抹雪色。火焰中青丘王族的血在龙焰中发出凄厉尖啸,完美掩盖了枝雪残存的气息。
“兄长倒是狠绝。“玄襄踢开地面上的尸体,眼底幽蓝魔息翻涌,“可惜没留活口试新刑。“
玄镜将巡天戟插进冒着狐火的深坑,实则镇住暗河入口:“魔界探子擅伪装,宁错杀。“他睨着弟弟衣摆处未干的血渍,突然出手扣住其命门——果然探到丝被压制的魔气。
玄襄笑着挣开:“兄长疑我?“他召出伪造的狐族密函,任其在龙息中灰飞烟灭,“此战之后,三界当知我应龙族才是天刃。“
暗河里的枝雪在此时苏醒。护心鳞卡在喉间,被血迹染得脏兮兮的小狐狸不懂什么叫偷天换日,只记得龙血入喉的灼痛,混着桃胶泛起诡异的甜。
三日后捷报传遍三界,玄镜却在庆功宴上捏碎酒盏。他感知到半片护心鳞被强行融入灵台,这意味着那孩子...活下来了。天帝赐下的诛魔剑突然发出悲鸣,剑柄浮现出玄襄与魔将密谈的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