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最先落入视线的是那似曾相识的铁窗和青铜色的砖墙,宋兮然迷迷糊糊的起身,发现手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
“小朋友醒了?”
进来的是那位带给她皮卡丘玩偶的警察叔叔。
“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大半夜跑去路灯底下干嘛?不知道危险啊?”
转而却看到小姑娘瘦削的脸颊上正一点点滑落的泪珠,便伸手想帮她擦掉。
宋兮然往后躲了一下,盯着手上的纱布不说话。但心里已经默认了一种答案:绝对是自己太想妈妈了,所以梦游了吧。
“我说你想爸爸也不能拿自己身体开玩笑是不是?你是不知道那条马路到了晚上多危险呐……”
警察一边用安抚的语气同她说话一边伸手去接电话。
“喂,小张,今天早上那事调察的怎么样?……注销了?处理得这么干净?……先联系县里的福利基金会吧,赶紧理到公墓去,留在那儿怪吓人的,让小妹妹看到不得吓坏了……好,剩下的事等我回局里再说……嗯”
宋兮然静静地坐在病床上,通过断断续续的对话她已猜出了七七八八。随即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然后向后倒进松软的枕头里。
“唉,又是强暴又是毁容……惨呐……受害人脸部信息不详,个人户口也被注销了,还是个没有监控的死胡同……难破啊这案子……”
警察一边小声哀叹着一边转过身去,却看到女孩儿脸上难得露出了放松的表情。至少在他们俩的对话过程中,这是第一次。
“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宋兮然猛得坐起来,僵硬的点了点头
“嗯”
“那就好……哎对了,怎么没见你妈妈来?你一个人大半夜跑出来她知道吗?”
突然的这一问让宋兮然有些慌乱,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随即便盯着自己的手背,不停撕扯着厚厚的白色纱布。
“妈妈她……她在家睡觉呢警察叔叔你也知道的,我妈妈她……身体不好,不方便下床”
宋兮然的声音越来越小,警察却没觉察出什么异样,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那等身体养好了就快回家吧,别让妈妈担心”
“有事随时来派出所找我就行,还有,以后别叫我叔叔了,我年纪也不小了,叫老胡就行!”
说完便起身往门外走,宋兮然突然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角,
“叔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老胡顿了顿,眼睛像是突然蒙上了一层雾,
“因为我相信,你爸爸是个好人.”
“你要好好养伤,我先走了。”
留下宋兮然一个人在宽敞的病房里。她想那位警察叔叔就是之前爸爸老念叨的那个石头兄吧。还没想明白,门外骂骂咧咧的叫喊声就一股脑灌进了她的耳朵。
“你个小杂种,还有脸占着我的病床不走?!真是够欺负人的你说说……”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妇女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指着宋兮然的鼻子便破口大骂,
“你和那死婆娘怎么还没死外面啊?我可跟你说啊要不是有警察局的人在我早把你这小野种扔出去了!敢在这里耽误我的病人看病?!我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眼又没瞎腿也没瘸来这占什么公共资源?还有那个疯婆娘是你妈是吧?整天神经兮兮的,在这待两天差点把我的病人都给吓跑了!还长着那么一张狐媚子脸,不知道在外面跟了哪个野男人有了你这个野种……”
宋兮然置若罔闻的收拾着自己的衣服。华竟听习惯了,再听几遍都能背下来的那种。
自从上次她和妈妈住院的第一天,她便无时无刻都能听到这些声音,他们说她妈妈是小三,说她是杂种,还说她爸是个人渣,只配当“阶下因”……可那又如何呢?事实又不是这样的,既然狗嘴长在狗身上,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呗。
宋兮然抱着衣服站定在那叫的面红耳赤的女人面前,看到了她胸前写着晓望市第一人民医院副院长的铭牌,然后面无表情的开口,
“我会走,但前提是把住院费还回来。”
“什么…什么住院费?我听不懂……”
“我知道,胡叔叔为我办了住院手续,交了住院费,既然你不肯还回来,那我们就去派出所解决好了。”
女孩儿话音冰冷,双眸如水般澄澈,却又掩藏着让人琢磨不透的复杂。
2
出了医院,才发觉已经是晌午了,宋兮然坐在十字路口处的石柱子上,看着卖煎饼的小贩驾驶着三轮车在如同凝滞了的红灯下面拐来拐去,威武威武的警笛声时不时响起,却始终不见踪影。
炙烤着大地的太阳还真是无情,火辣辣的灼烧着她的脊梁骨,伤口火辣辣的疼着,应该是发炎了。
她觉着自己也变成煎饼了,而且该翻面了……
她站起来耸了耸鼻子,感觉自己浑身都散发着香香脆脆的煎饼味道。
她其实是会做饭的,但只要一看到空荡荡的厨房,漂亮的棕色长发便会出现了在那儿,然后端来一盆散发着裹挟着水汽的饭香的果蔬汤。她不敢再靠近那里,也不想再靠近那里。
她慢慢悠悠的在马路边晃着,突然害怕起来会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于是正想着要不要假装和妈妈打个电话说会赶紧回家吃饭,一只虎头巴脑的小毛狗摇摇晃晃的朝她走过来……
宋兮然一边佯装镇定一边在心里狂叫了一声,正想伸手去抱它,一只铁钳猛得从旁边戳了过来,吓得她往后撤了一步,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铁钳…哦不,是一只长得很像铁钳的青色的手扼住小毛狗的后脖颈,晃晃悠悠的走进了一家饭馆的后门。小狗的四只爪子就那样无力地垂着,任由那人抓去。
“小狗啊你傻不傻?咬他咬他呀……”宋兮然只能站在原地干瞪着眼睛着急。
那是一家清真饭馆,也许是比较便宜,店虽不大,却挤满了吃饭的人:站着的,坐着的,甚至还有在桌子底下躺着睡觉的。真是热闹的不行。这些人多是灰头土脸的,穿着迷彩色的短袖,应该是盖楼的工人吧。
她的肚子又开始叫了,这已经是数不清的第几次了。该死的小狗!差点儿就能忘掉自己饿了的!
脚步不知不觉踏进饭馆后门的时候,店里正像世纪大战一样,爆发着滚滚热潮.
“嘿!刚子!多舀碗汤来!”“中!”
“来让让!让让!30桌的羊肉汤!!!”
……
“哎!闺女!你来这儿弄啥嘞?”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先注意到了她。
“我……我……”比嗓子先做出回答的是她肚子的叫声。
老婆婆转而眯眼笑着,脸上皱巴巴的。
“闺女饿了?家里没人还是跑丢了?来,跟奶奶到这边儿……
老婆婆牵着她小小的手掌穿过一道小门,
来到几张破破烂烂的桌子面前,桌上稀稀拉拉贴着一片片三角形的白面饼,一个头上像顶着一团棉花糖一样的又黑又瘦的小孩儿正在旁边偷偷揭桌子上的饼吃。
“我们一会儿开饭,你先吃着,要是有剩的汤我再端给你。”
老婆婆朝桌旁那团“棉花糖”挥了挥手,一个黑黑的小身体就出现在了她手边
“喏,这是小凡,大前年被我捡回来的,耳朵有点问题,脑子也不怎么好使,就只能在这个饭馆里帮着刷刷碗擦擦地什么的,为了能有口饭吃,有块地睡……”
听到这儿,宋兮然的眼睛忽地睁大了,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空荡荡的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她想总得做点什么养活自己,相比于那已经不算是家了的空间,她更乐意睡在这里的某块地板上。
“那…奶奶你也收留收留我好不好?我也能干活的!我还会做饭……
“呦,老婆子!又一个上赶着认亲的?怎么,把我这儿当寻亲大会了?!”
宋兮然的话被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打断。
“老……老板娘…不是不是,我是看这闺女实在是可怜,要不……
“行行行!就你活苦萨,我就是母夜叉行了吧?”
那个下巴尖尖的女人白了一眼老婆婆,转而用豆粒大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宋兮然
“长得白白净净一小姑娘,挺有福的样儿,咋就没爸没妈了呢……”
“你才没爸没妈!我爸爸妈妈只是……只是旅游去了,没带我而已……”
宋兮然越说越心虚,但想着总得找个理由留下来,倒也还是完完整整地说出来了。
“你个小丫头片子嘴皮子挺溜啊……算了,既然你实在没地儿去,那就留下来帮忙打打下手吧”
一看到老板娘让了步,宋兮然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疯狂点头,
“谢谢老板娘!谢谢老板娘!我不要月钱的!有饭吃有地儿睡就行……我什么都能干的!刷碗洗菜拖地擦桌子上菜……”
自从妈妈走后,这还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在话语中流露出一丝开心。
“哎行了行了,都是正忙着的时候,务各干各的事儿去吧!”
雷厉风行的老板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破烂桌子上还冒着滚滚热气的两碗羊肉汤。
老婆婆甚是疼爱的搂着宋兮然的小脑袋看过来,看过去,
“啧啧,这闺女长得真是俊……可惜跟着俺们过苦日子嘞…”
老婆婆抹了抹眼睛,随即又握了握宋兮然冰凉的手,
“闺女,你和小凡就搁这先吃着,我得赶紧刷碗去了。”
狭小的角落里,只剩下她和那个叫小凡的小孩儿两个人,场面还真是尴尬。
宋兮然穿着嫩黄色的连衣裙,虽然脏了点但依旧还是很得体的。果然,妈妈的眼光一向那么好。
贾小凡却完全不一样,她的头发像被放进洗衣机搅了九九八十一遍一样,似乎每根头发都被打上了乱七八糟的结,带着单眼皮的难猜,狭长的眼睛里一粒黑的发亮的眼珠,一直不聚焦似的,呆呆的停着不动。塌塌的鼻梁上有好几处已经结痂的伤口,微微发柴的嘴唇紧闭着,像在咬紧牙关苦苦支撑着一样。
身上松松垮垮的套着一件灰黑色短袖,看样子应该是用成年人的衣服改的,一条明显不合身的裤子也是像衣服那样,强行套在了肋骨上。
“你好……我叫宋兮然……你叫什么名字?”
宋兮然试探性的开口,紧张的左手紧紧攥住裙子的布料,大脑好像已经刻意删除了那段老婆婆向她介绍小凡时的记忆。
贾小凡半咪着眼睛歪着头向她靠近,然后一咧嘴,
“贾小凡!”
突然的这一声刺痛了宋兮然的耳膜,简直是如雷贯耳!!!
“嘶……你干什么?!我听得到!!!”
宋兮然捂着两只耳朵,感觉全世界都在鸣叫着,气冲冲的瞪着眼前小孩儿细长的眼睑。
贾小凡干涩的唇张了又张,却再没发出任何声音。兮然这才记起老婆婆“耳朵有点问题脑子也不怎么使”的话来,
“哦……原来是听力不好才喊得这么‘歇斯底里’”宋兮然在心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直到小凡突然拉住她的手跑出去时候,宋兮然与那个才刚认识不到一小时的女孩儿之间还处于一种极其尴尬的氛围之中:她默默地吃饼,她默默地喝汤。
被贾小凡一路拽着到了饭馆外的一条小胡同,巷子的尽头垒着一堵看着就不太结实的砖墙,布满青苔的墙角盛放着一簇又一簇葳蕤生长的小野菊,白灿灿的。
旁边还有一只锈迹斑斑的小铁笼……宋兮然定睛一瞧,兴奋的差点尖叫起来,是路上遇到的那只虎头八脑的小毛狗!
贾小凡慢慢靠近宋兮然的耳朵,然后大声的对她说着:
“嘘!要保密!因为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