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躺在草坪里,斜倚着微风,背靠着老树,看着叶片在风中起舞。不断有残叶随风散去,枝干随狂风舞动,却总能等到新绿萌生,未曾腐朽。——题记
尽管年龄尚不算大,也不由时常感叹时光远逝,山海变迁。小时候的日子很简单,也许是因为那时的我还没被困在一块块屏幕里吧。早晨去隔壁老木匠家里看他对着一堆木头慢慢刻画,每一次挥动刻刀都无比细致、温柔,彼时的我还不懂得匠心为何物,只觉得看着木屑翻飞间一件件古拙却又灵动的“生命”在他手里诞生,当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听老爷子说他这叫东阳木雕,他的老家是中国木雕之乡呢!我倒是挺喜欢他“吹嘘”自己过往时的样子的,这和他在雕刻时远不相同,像是更有人气。老爷子在创作时,气质迥异,眼里只有专注与享受,发白的指节与略弯曲的背脊却充满了执拗与孤独,这种时候我从不说话,也不去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守在旁边,看着一缕缕木屑温柔地褪去,层次分明却又和谐如一的画卷在木头天然的纹理中悄然铺开。一种祥和宁静的氛围慢慢地浸润着我那尚且稚嫩的心灵,仿若朝圣,又似乳燕归巢。
南方的午后或许是小孩子最好动的时点吧,那时的我总是停不下脚步,或是跑去老爷子家继续看他创作,又或是跑去村口张叔叔家看他“侍弄”着陶土,偶尔还能从他那儿讨要到一两小块温润细腻的陶土,于是就跑去找邻里的大哥哥一起玩耍,用陶土捏着不同的物件,从锅碗瓢盆到“传国玉玺”,直到被老妈发现然后领回家好生看管。当然,假装“安分守己”一会儿后,我又会偷偷溜出家门,去看小伙伴们弹弹珠、踢毽子、跳绳或者打卡片。玩累了就跑回家,央求母亲为我做一碗冰粉,手工磨制的冰粉伴着甜甜的黄糖水,偶尔还能有些坚果助助兴,这才是夏日里最佳的消暑饮品呀。
夜晚才是最令人期待的时刻,无论是每周三晚上会来表演的戏团还是偶尔能来表演打铁花的打花艺人,都远比少儿频道每晚播放的动画片更有吸引力。第一次看戏团表演的场景仍历历在目,那时的我被父亲放在肩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整个场地。深绿色的油布帐篷铺陈开来,光是棚子里就能容纳一二十人,不过棚子里多是艺人表演的场所,棚子四面镂空,这才是专门为观众预留的“观影席”。戏团的表演大多以喷火表演开场,袅娜的青烟荡漾间,艺人猛地对着火把喷吐,长长的火蛇便倏地诞生,龇牙咧嘴地恐吓着我,于是不由地小脸煞白,险些从父亲肩头摔下。随后便是各种各样精彩绝伦却又不可思议的表演,其中最亮眼的则是一名涂抹成黄铜色的僧人,他的表演尺度颇大,小孩们大多只是从指缝里偷偷瞄一眼便作罢。或是用脖颈顶弯一根锋利的钢筋,或是请观众打碎一盏老式钨丝灯泡,然后生吞下玻璃片人却没事。这些神乎其技的表演使得孩提时代的我心灵中一直对世界有着强烈的探求欲,并且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去探究彼时无法理解的事物,找到新的知识,这是我心底常有的诉求,也是孩提时代那些个夜晚留给我的宝贵礼物吧。
如果说夜晚是那时我最期待的时刻,那打铁花便是静谧的夜里,最引人注目的一抹光芒。其实打铁花是流传于豫晋地区民间传统的烟火,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有一群打花艺人来到祖国的西南一角,因而我有幸得见了一次尘世间最美丽的焰火。传统的铁花表演时,会在一处空旷场地搭出约六米高的双层花棚,棚上密布新鲜柳枝,上面绑满烟花鞭炮和起货等。棚中间竖立一根六米高的老杆,使花棚总高度达到十米以上。旁边设一熔炉化铁汁,打铁花时,先把熔好的铁汁注入事先准备好的“花棒”——一个拳头粗细、一尺多长的新鲜柳树棒,棒的顶端掏有一个小的圆形坑槽,用以盛放铁汁,打花者一手拿着盛有铁汁的“花棒”,一手拿着未盛铁汁的“花棒”迅速跑至“花棚”下,用下棒猛击盛有铁汁的上棒,使棒中铁汁冲向花棚,打花者一棒接一棒,一人跟一人,铁汁飞射到棚顶再迅速迸散开,绽放出夺目的光焰,炽热的光焰又点燃棚上的鞭炮、烟花等,霎时间五彩缤纷、震天动地而又摄人心魄。几位赤膊着上身的汉子,在炽烈的高温中,进退自如,击出上千度的铁汁,于是铁树开花,火树银花映照着“树”下打花者强健的躯体和无畏的勇气,伴着龙灯穿行,人群欢呼,这壮美的一切都凝固为一副壮阔的画卷映入了眼里。孩提时代的我只是被其震撼的场面所吸引,而如今的我每次想起记忆中的火树银花都不禁热泪盈眶,现代烟花的灿烂夺目和传统绝技的神秘惊险交织在一起,令人叹为观止,心神震动。
当我被一块块屏幕封锁住时,那些记忆里的光影似乎也在渐渐淡去。我在想,是否有可能他们并未消逝,如老树在狂风中褪去残叶,但枝干不腐朽,总会等到新绿萌生,只是我自己没在看向他们?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找不到老爷子和他最骄傲的东阳木雕了,镇子上的戏团也悄然不见踪影,打铁花也悄悄远去……好像我的生活里开始更多的是一块块的电子屏幕,我在里面看到了炫目的光影,看见了赛博朋克,看见了小时幻想的未来,却没看见那些我曾喜爱的、沉迷的。我不断地问我自己,这种限制自己的脚步,将自己困锁在小小的荧幕里,也将记忆中的光影推出记忆长河的行为是否太过短视?也是否太过残忍?直到有一天,我再度将自己困锁在一块小小的屏幕里时,我在里面看见了一双手,发白的指节紧紧握住刻刀,在执拗与孤独之中温柔地褪去一层层木衣,树木天然的纹理与巧夺天工的技艺共同构成了一副美妙的艺术品。
如一道闪电击碎屏障,此时的我终于明白,在我没找到那些光影的日子里,仍有人在新旧时代交驳的刻度上,努力用新生的方式重现着最传统的他们。
狂风吹拂,光影斑驳,当我真正将视野从小小的屏幕上拉远,看到曾离我而去的那些光影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方式绽放着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光芒,甚至世界各地都有人都为之倾心时,我明白了。老树根植地脉,不断汲取养分,因而在新时代的息吹之下,枝干恒常不腐,残叶随风散去,新绿迎风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