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紧,指节泛出青白。
晨雾未散的街头,报童的吆喝声撞在青砖墙头又弹回来,五亿探长落马的报纸被风卷起半张,糊在他脚边。
他低头看了眼鞋尖沾的赌场地毯绒毛——昨夜雷洛被押走时,地毯上还沾着他打翻的威士忌酒渍,此刻在晨露里泛着暗黄。
林先生?
阿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个跛豪手下最能打的马仔裹着件藏青夹袄,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张棱角分明的脸。
林远记得三天前在码头火拼,阿强替他挡过一刀,刀疤从眉骨斜到下颌,此刻在晨光里像条暗红的蜈蚣。
跟我去福来茶楼。林远将信纸折成小方块,塞进内袋最里层,那里还贴着母亲留的平安扣,温温的硌着心口,找豪哥和陈sir。
福来茶楼二楼雅间飘着茉莉香。
跛豪靠在酸枝木椅上,粗短的手指夹着支雪茄,烟灰簌簌落在月白绸衫上也不在意。
陈志超坐在他对面,警服熨得笔挺,正用银茶夹拨弄茶盏里的碧螺春,听见林远的话,茶夹当地磕在瓷盏上。
蝴蝶印?跛豪眯起眼,雪茄在指缝明灭,道上用蝴蝶印的,十年前有个花蝴蝶阿玉,专做白粉中间人。
不过那娘们早被雷洛沉了海。
不是道上的。林远取出信纸,对着窗口的光。
隐在墨痕里的字慢慢浮出来,你以为赢了雷洛,就真能站到顶端?他指尖点着顶端二字,雷洛倒台,警队要换天,黑帮也要洗牌。
这信是在提醒我——有人不想看我坐上新的位置。
陈志超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闪过冷光:雷洛的旧部这两天动静不小。
我今早查了档案,他手下三个探长,王坤、张铁柱、老九,这月都往账户里打了不明款项。他从公文包抽出一沓照片,最上面那张是王坤在码头和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碰头,昨天下午三点,王坤在西环码头见了个生面孔,没查到身份。
跛豪突然笑了,笑声震得茶盏嗡嗡响:阿远,你当雷洛是老虎,可老虎死了,还有狼崽子要啃骨头。
我让人去码头蹲点,保准能扒了这些狼皮。他冲阿强抬抬下巴,你带两个兄弟,跟着林先生。
阿强应了声,手按在腰间——那里别着把勃朗宁,枪柄磨得发亮。
接下来三天,林远带着阿强在西环码头蹲守。
正是梅雨季,石板路浸着潮气,鱼腥味混着海水咸涩往鼻腔里钻。
他们混在搬运工里,扛着麻包,眼睛却盯着王坤常去的顺发米行。
第四天傍晚,王坤来了。
他穿件皱巴巴的灰布衫,领口沾着油渍,和往日里跟着雷洛时的派头判若两人。
米行伙计掀开竹帘,王坤猫腰钻进去,门帘晃了晃,露出里面坐着的鸭舌帽男人——比照片里更瘦,左耳垂缺了半块,像被刀削过。
缺耳。阿强凑到林远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三年前在九龙砍死过警察,后来销声匿迹了。
我听道上兄弟说,他最近跟着个新字头混。
林远的后背绷直了。
新字头是这半年突然冒头的帮派,专抢码头货柜,连跛豪的烟土生意都被截过两回。
跛豪派了人去查,只知道头目外号眼镜蛇,连脸都没人见过。
跟上。林远把麻包往地上一扔,混在收工的工人里往米行走。
阿强落后两步,假装系鞋带,摸出兜里的小镜子——镜面映出米行后窗,缺耳正把个油纸包塞给王坤。
两人刚转过街角,身后传来脚步声。
林远拉着阿强闪进腌菜铺子,酸臭的坛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透过腌菜坛的缝隙,他们看见缺耳从米行出来,左右张望两下,往码头深处的废船坞走。
废船坞是新字头的地盘。阿强摸出枪,保险栓咔嗒一响,我去——
别急。林远按住他的手腕,我们要钓的是鱼,不是鱼食。他盯着缺耳的背影,看他消失在锈迹斑斑的船坞铁门后,门楣上用红漆画着条盘起的蛇——正是新字头的标记。
回到跛豪的场子时,霓虹灯刚亮起。
跛豪在二楼看场,见林远进来,把手里的骰盅一抛,查到什么?
林远把缺耳的事说了,末了道:新字头和雷洛旧部勾在一起,怕是要借我的手除掉雷洛余党,再坐收渔利。他摸出平安扣,在掌心搓了两下,豪哥,陈sir,我想...
想亲自进船坞?陈志超放下茶盏,太冒险。
新字头不是省油的灯,你现在是警队和黑道都盯着的人。
不冒险,怎么摸到眼镜蛇的七寸?林远笑了,眼里闪着光,雷洛倒台时,我在赌场看他被押走。
那时候我就明白,在这道上,要么当执棋的人,要么当棋子。
现在有人想让我当棋子......他捏紧平安扣,我偏要把棋盘掀了。
跛豪突然拍桌大笑,震得桌上的红酒杯直晃:好!
阿远有这股子狠劲,当年我在汕头挑担子时也这样。他扔给林远把钥匙,船坞后面有个下水道,直通仓库。
阿强带两个兄弟在外面接应,出了事......他指节敲了敲桌面,我让人把船坞炸成渣。
深夜,林远换了身破衣裤,脸上抹了煤灰。
阿强帮他系紧绑腿,低声道:林先生,要是半小时没动静,我就带兄弟杀进去。
林远点点头,猫腰钻进下水道。
霉味混着腥气扑面而来,他摸出火柴划亮,照见墙上用红漆画的箭头——是白天蹲点时,他让阿强偷偷做的标记。
越往里走,水声越清晰。
林远贴着墙根挪步,突然听见上方传来脚步声。
他屏住呼吸,抬头看见铁栅栏外的月光——再往前,就是船坞仓库了。
仓库里透出昏黄的光。
林远贴着栅栏缝隙望去,缺耳正和几个马仔搬箱子,箱盖上印着西药,但林远知道,这种木箱他在雷洛的货仓见过——里面装的不是盘尼西林,是海洛因。
老大说,这票货送到后,就该处理林远了。缺耳点了支烟,火星在黑暗里明灭,那小子最近太跳,连豪哥的面子都不给......
嘘!一个马仔突然压低声音,老大来了。
仓库门被推开。
林远的呼吸顿住——进来的人穿着深灰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拎着个公文包。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在他脸上——竟是警队新来的总警司助理,周正平。
林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周正平上个月才从英国回来,雷洛倒台后,警队都传他是来整顿纪律的白手套,谁能想到......
这批货月底必须到台湾。周正平的声音像浸了冰,林远那边,我已经让人在他常去的茶楼放了老鼠药。
不过......他推了推眼镜,留着他也不错,等他查到我们头上,正好做个替罪羊。
林远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摸出怀里的信纸——那个暗红的蝴蝶印,突然和周正平袖扣上的蝴蝶图案重叠在一起。
仓库里的对话还在继续,林远却听不清了。
他慢慢后退,鞋底蹭到块碎砖,咔的一声。
谁?缺耳的声音像刀劈开空气。
林远转身就跑,下水道的水溅湿了裤脚。
身后传来砸栅栏的声音,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在墙上打出个洞。
他摸黑往前冲,直到看见阿强举着枪的影子——
走!阿强拽着他往巷口跑,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近。
林远回头望了眼船坞的方向,周正平的身影还立在仓库门口,金丝眼镜反着冷光,像条吐信的蛇。
凌晨三点,林远坐在跛豪的办公室里,手里端着杯威士忌。
酒液烧着喉咙,他却觉得心里发凉。
陈志超翻着周正平的档案,突然停住:他父亲是香港总商会的元老,难怪能这么快上位......
明天晚上,周正平要在半岛酒店见台湾来的买家。林远把从下水道听到的消息说了,手指敲着桌面,这是个机会......
你想?跛豪眯起眼。
林远喝光杯里的酒,杯底重重磕在桌上:我要亲自去会会这位白手套先生。
窗外飘起细雨,打在玻璃上模糊一片。
林远望着雨幕里的霓虹,摸了摸内袋的平安扣——母亲的字迹还在,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可他知道,在这黑白颠倒的世道里,要行好事,就得先握住最锋利的刀。
雨越下越大,远处传来警笛声。
林远站起身,把枪塞进腰里。
镜子里的年轻人眼里闪着光,那光里有火,有刀,还有——
一盘刚摆开的新棋。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