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正月的晨光漫过太行山时,我正蹲在丹房门口帮师父分拣朱砂。老槐树的枝桠在晨风中轻颤,药圃里的当归冒出新芽,带着泥土的腥甜。师父用竹筷敲着药臼,突然开口:“小不点,可知去年腊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吗?”
我捏着比指甲盖还小的朱砂粒,看它们在掌心滚成血珠:“师父说过,献帝又把年号改了。”
“改元?那都是些小事。”师父嘿嘿一笑,药臼里的雄黄粉溅出些许,“李傕郭汜在长安打了半年,把皇宫烧成废墟,献帝带着百官在残垣断壁里熬到腊月,才想起改元。”他用竹筷指着东南方,“可你知道吗?与此同时,孙策那小子正在历阳渡口摔了袁术的调兵符。”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所以,他手里有兵了?”
“长沙军。”师父从袖中摸出半块焦黑的龟甲,裂纹如兵戈相交,“那原本就是他爹一手带出来的部队,可袁术就是不给他,若非他用传国玉玺来换,这辈子怕是成笼中之雀。”
药圃的露水沾湿了我的藤鞋,我想起记忆中洛阳的大火。孙策渡江时,是否也像父亲当年在兖州突围那样,心中充满了愤恨?“孙策带了多少人?”
“区区三千人,”不知道师父往药臼里倒着什么,遇到雄黄腾起紫色的烟,“可他有个好兄弟——周瑜,庐江最大的士家,周家的周。去年三月,两人在居巢相遇,孙策拍着周瑜的肩膀说‘吾得卿,谐也’,当真是江东双璧。”说完还举起手来晃了晃,仿佛在模仿孙策的动作。
丹房的炉火映着师父新画的江东地图,吴郡、会稽郡被朱砂圈成血色。我忽然想起去年师弟在信里写“寒鸦驮夕阳掠过枯桑”,那时的他,大概已经带着命定的坚决,去追寻人们口中“仁慈”的刘备了吧。
四月的山风带着暖意,师父的梅花鹿在院子里啃新抽的桑芽。我蹲在石案前,看他用炭笔在羊皮上画曹操的兖州:“毛玠虽然说不上聪明,倒是个能看明白事的。”炭笔在“许县”二字上重重一勾,“‘奉天子以令不臣’,比袁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听起来顺耳多了。”
“曹操真能迎回献帝吗?”我脑中仿佛浮现出一行人扎着小筏强渡洛水的画面。
师父突然用炭笔敲我手背:“献帝在洛阳吃的是野菜粥,住的是漏雨的宫殿,连百官都要去郊外挖野菜。”他画了支残破的戟,“这时候的人,有口好吃的那就是最美好的向往。”
八月的蝉鸣撕扯着山林的暑气,师父的丹炉里跑出来,手上的小蒲扇拼命的扇着师父通红的脸颊,嘴里喊着太热了太热了。他坐在老槐树下,把《遁甲图》铺在膝头:“上个月曹洪去洛阳接献帝,前两天才回到许县,曹操下面那帮人吵成一锅粥。有人说‘中原未定,迎天子必受其累’,只有荀彧坚定拍案——昔晋文公纳周襄王,诸侯景从。其实能去勤王的不止曹操一家,但是那帮笨蛋都看不懂,跟曹操下面那帮笨蛋一样笨。”
我望着图上的“许县”,仿佛看到袁绍的大纛与曹操的帅旗在地图上交错。师父说,曹操迎献帝后,表奏封了好多官,里面却没有父亲的名字。
九月的秋阳把太行山染成金红色。太阳下山后,师父领着我到山顶看星星。他指着东南方的云气:“徐州有将星闪耀,是你父亲的箭影。”
我闭上眼睛,回忆中浮现出辕门场景:父亲站在戟架旁,赤兔马的鬃毛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纪灵的三万大军和刘备的军马分列在在辕门外的两侧,矛头如林。“好一个辕门射戟,”师父的声音像从云端飘来,“一百五十步外,戟尖要击中画戟的小枝,比你射山雀尾羽难十倍百倍。”
记忆的碎片慢慢拼凑:父亲的方天戟斜插在辕门中央,戟尖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搭箭拉弓时,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的狼首刺青——那是九原郡的图腾。箭镞离弦的瞬间,鸣镝拉着长哨划过整片天空,三方将士们鸦雀无声,直到戟尖发出“当啷”的脆响,纪灵额头渗出冷汗,刘备却兴奋地惊呼“奋威将军神勇无敌!”
“父亲当真是箭法超绝。”我摸着腰间的长弓,脑子里一遍遍回味这精彩绝伦的一幕。
“这要是写进史书里,怕是没人会信吧!”师父顿了顿,又嘿嘿一笑:“若是正史,莫不让人说比野史还野。”
十一月的山雾弥漫在药圃上空,师父对着地图叹气:“王朗那小老儿,终究是不敌孙策的快刀。”他指着会稽郡方向,“周瑜把鲁肃荐给孙策时,那小子刚在吴郡站稳脚跟,江东却已流传着小霸王的传说。”
我望着案上的《千金方》,脑子里却没什么鲁肃的印象:“鲁肃何人?很厉害吗?”
“厉不厉害还不知道,但是他有钱,非常有钱。”师父用炭笔在“孙策”名下画了把劈山刀,“至少江东百姓不用再跟着袁术喝西北风了。”
建安二年正月的爆竹声隐隐从山下飘来,师父却在丹房里盯着龟甲冷笑:“袁术那蠢货,真敢称帝了!”他把袁术的“仲氏”年号写在沙地上,又用竹杖狠狠抹掉,“刻玺于金,逼命于天,难道不知那个命李斯刻在玉玺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嬴政,连五十岁都没活到吗?”
我看着师父新画的江东版图,孙策的旗号已与袁术隔江对峙。他说,孙策发表檄文时,周瑜亲自手书“袁术僭逆,神人共疾”,墨迹未干就派兵封锁长江渡口:“那檄文里写‘幼主非有恶于天下,徒以春秋尚少,胁于强臣’,倒像是替献帝鸣不平。”
“袁绍什么反应?”我想起师弟信里的“史笔如刀”。
师父冷笑:“袁本初把袁术的使者赶出门,说‘吾宁负仲氏,不负汉室’。”他突然用炭笔在袁绍名下画了一把折断的槊,“可他当初还想立刘虞为帝呢,居然对献帝视而不见。”
正月底的深夜,师父第一次让我喝了口梅子酒。他望着丹房的火光,突然说:“曹操怕是要在宛城栽个大跟头咯。”
我握紧酒碗,记忆里的典韦手持双戟,在火海中怒吼。师父说,张绣投降后,曹操见张济的遗孀邹氏貌美,竟纳入帐中,“张绣觉得被羞辱,贾诩那人精趁机献策——把战马藏在芦苇丛,半夜劫营。”
“典韦死得惨吗?”我回忆着脑中的画面,那个如黑塔般矗立在父亲面前,单手举起被砍断的“曹”字大旗的猛将。
师父放下酒碗:“他守着辕门,双戟被砍断,就用双臂夹着两个敌兵当武器,直到背后被射成刺猬。”他又抬头盯着我,“曹昂把战马让给曹操,自己步行断后,那可是曹操最得意的儿子。”
五月的槐花落在药圃里,师父的竹杖点在徐州地图的“下邳”上:“袁术派韩胤来了,想结亲家。”
我摸着颈间的绳结,呆愣半晌:“跟谁,父亲吗?我有妹妹?”
“对,”师父从木盒里取出一块玉璜,挂在我颈间的绳结上,“你妹妹名璇,字玲绮,从小跟着你父亲习武,据说能在马上连发十箭。”他突然冷笑,“陈珪那个老狐狸,劝你父亲‘袁术僭逆,必为天下所攻’。”
我望着地图上的“陈珪、陈登”晃了晃神:“他有说错什么吗?”
“话虽不错,”师父旋又指着地图,“但他其实为的是他陈家!袁术若成了亲家,曹操的青州兵就过不了淮河,可陈登那小子,早就把广陵当成自己的了。”
七月的蝉鸣突然消失,太行山迎来罕见的暴雨。师父站在丹房门口,看着东南方的乌云:“袁术起了七路大军,号称五万来攻打你父亲,却连高顺的陷阵营都冲不破。”
我闭上眼睛,回忆中看见父亲的戟尖在雨中闪烁,高顺的陷阵营如城墙般推进,士卒甲胄上的“汉”字旗在风雨中猎猎作响。师父说,父亲追击袁术上百里,直到淮水北岸,却没有渡河,“他本可以斩了袁术的狗头,却怕连累两岸百姓。”
暴雨冲刷着院子中的石案,我摸着师弟刻的云纹,好像又想到什么:“师父,陈登也看不起父亲的出身吗?”
师父望着漫天雨幕,许久才说:“他们可不仅仅是看不起出身,还惧怕不肯向士族低头的硬骨头。”他转身走进丹房,背影在雨帘中模糊,“就像你父亲辕门射戟时,他们只看见那惊为天人的神迹,却看不见他掌心的血泡。”
深夜,我躺在草席上,听着师父在丹房里噼啪的声音。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案头的信笺上——那是师弟前年的信,“史笔如刀”四字已被雨水洇开。我摸着挂在旁边的铁胎弓,突然明白,父亲的戟、师弟的枪、我的箭,终究要在这世上留下些什么的,哪怕就像萤火虫的微光。
建安二年的暴雨,拼命地冲刷着广袤的土地,仿佛想将这些年残破全部清洗一遍。而破院子的丹房里,师父的炉火永远不熄,就像父亲方天戟上带起的罡风,师弟龙胆枪上闪烁的枪花,孙策古锭刀上略过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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