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嬷嬷的声音尖锐而夸张,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鄙夷。
她身后的家丁们也发出一阵哄笑。
苏挽棠缓缓站起身,冷冷地看着来人。
这嬷嬷她认得,是定北侯府周家的管事嬷嬷之一,姓李,素来以刁钻闻名。
李嬷嬷上下打量着苏挽棠,像是在估量一件货物:“我们侯府世子要迎娶的,是苏家才貌双全的二小姐苏若瑶!可不是你这么个连面都不敢露的丑八怪!识相的,赶紧把侯府的婚书交出来,也省得我们世子爷费神再写休书,污了他的贵手!”
退婚……果然来了!而且,是如此的迫不及待,如此的羞辱!
苏挽棠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在掠过李嬷嬷腰间系着的一块云纹玉佩时,微微一顿。
那玉佩成色尚可,只是在边缘处,有一道极细微的裂痕,若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察觉。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三年前的一个画面——庶妹苏若瑶鬼鬼祟祟地将一封信笺塞进一个相似的、有着细微裂痕的玉佩夹层中,那玉佩,正是眼前这位李嬷嬷当时戴着的!
原来,她们早就勾结在了一起,用这种方式暗中传递消息!
一股难言的腥甜从喉间泛起,苏挽棠却只是死死抿住了唇,将那翻涌的气血强压了下去。
她知道,此刻的任何辩解与愤怒,都只会招来更深的羞辱。
她不说话,李嬷嬷却以为她是默认了,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怎么?哑巴了?还是吓傻了?也是,你这种见不得光的丑东西,突然要被拉到台面上,是该吓傻!实话告诉你,今日老奴来,就是替我们世子爷传话,这门亲事,我们侯府退定了!苏若瑶小姐,我们世子爷是要定了!”
她身后的家丁们再次发出刺耳的哄笑声,仿佛苏挽棠的狼狈就是他们最大的乐趣。
火光跳跃,将苏挽棠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孤寂而无助。
然而,无人看见,苏挽棠垂在袖中的手,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一丝血腥味在空气中若有似无地弥漫。
她忍了三年,不差这一时!
与此同时,相府正厅。
“啪嚓!”一声脆响,一只上好的和田碧玉翡翠镯子被狠狠摔在地上,碎成了几段。
继母王氏气得浑身发抖,保养得宜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厉声尖叫:“那个小贱人!克母妨弟还不够,现在还要连累我们整个苏府的脸面!真是个克死两任夫君的扫帚星!当初就不该让她活下来!还想当侯府世子妃?做她的春秋大梦!”
她口中的“克死两任夫君”,指的是苏挽棠出生时母亲难产而亡,以及周岁时弟弟意外夭折,这两桩事都被王氏栽赃到了苏挽棠头上,成了她“克亲”的铁证。
至于“夫君”,则是王氏故意恶毒咒骂,将这盆脏水预先泼上。
底下,苏若瑶一袭浅粉色绣海棠缠枝的襦裙,跪在柔软的锦垫上,正低头垂泪,香肩微微耸动,似是伤心欲绝。
她柔声劝道:“母亲息怒,姐姐她……姐姐她也不是故意的。许是,许是姐姐命格实在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抬眼,眸中哪有半分悲伤,反而闪烁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与兴奋。
发间一支精巧的银凤簪微微晃动,簪尾垂下的流苏,正是前几日定北侯府老夫人私下赏赐给她的,此刻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似在无声炫耀。
王氏看着苏若瑶这副“识大体”的模样,心中怒火稍霽,却仍是恨声道:“瑶儿你就是太善良!那种灾星,留着她做什么!如今侯府的人都闹上门了,这脸面往哪儿搁!”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管家领着几个粗壮的婆子押着苏挽棠走了进来。
苏挽棠依旧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样,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王氏一见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骂道:“你还有脸回来!还不快滚回你的祠堂去!别在这儿碍眼!”
苏挽棠被两个婆子粗鲁地推搡着,往祠堂方向走。
路过苏若瑶身边时,她脚下似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下意识地伸手扶向离自己最近的苏若瑶。
“啊!”苏若瑶故作惊呼,却并未躲闪,任由苏挽棠的手指在自己腰间的丁香色绣并蒂莲荷包上拂过。
苏挽棠迅速稳住身形,低声道:“多谢妹妹。”
无人察觉,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苏挽棠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弹,一小撮昨夜她从药渣中仔细收集、碾磨成极细粉末的铅笔芯灰,已悄无声息地混入了苏若瑶荷包的丝线缝隙之中。
那药渣是她这几日常喝的“安神汤”里的,带着一股独特的、不易察觉的苦涩药味,而这铅笔芯灰,正是她反击的微小伏笔。
苏若瑶只觉得腰间荷包被碰了一下,并未在意,反而
就在这时,李嬷嬷带着两个家丁也跟进了正厅,她手中拿着一卷大红婚书,往桌案上重重一甩,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王夫人,”李嬷嬷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我家老夫人说了,侯府要的是苏家二小姐苏若瑶的生辰八字,与我们世子爷是天作之合。至于这位大小姐嘛……”她斜睨了一眼刚被押到门口的苏挽棠,“不过是用来充数的。三日后,世子爷自会验看。若这位大小姐不能让世子爷满意,被当场退婚,那便是你们相府欺瞒在先,届时,可就不是退了这门亲事这么简单,相府必须给侯府一个交代,好好陪个罪!”
这话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相府脸上。
王氏气得脸色铁青,猛地拍案而起:“李嬷嬷!你们侯府未免欺人太甚!”
苏若瑶也适时地露出惊慌之色,泫然欲泣:“母亲,这可如何是好……”
苏挽棠却在听到“婚书”二字时,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摊开的婚书。
当她看到婚书上落款的纳吉日期写着“丙申年腊月”时,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冷笑。
丙申年?
苏若瑶真正的生辰八字是乙未年三月,这婚书上的年份,足足与苏若瑶的真实生辰相差了近十个月!
这要么是周明远和苏若瑶偷梁换柱时忙中出错,要么就是他们故意用的假八字来应付场面!
好一个“天作之合”!
她的目光再次平静下来,任由婆子将她押向那阴冷熟悉的族祠。
夜色渐深,族祠内只有一盏孤灯如豆,勉强驱散着些许黑暗。
苏挽棠盘膝坐在蒲团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心念电转。
那药渣里的墨痕,那错漏百出的婚书,还有李嬷嬷腰间的玉佩……所有的线索在她脑中串联,一个初步的计划已然成型。
不知过了多久,祠堂外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极轻,似怕惊扰了什么。
苏挽棠眼睫微动,随即呼吸变得均匀悠长,仿佛已陷入沉睡。
冰冷的石板地面,并不能带走她此刻心中的一丝灼热。
猎人,已经布下了第一个小小的陷阱。
夜色如墨,将相府的重重院落都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族祠内,那豆大的灯火摇曳着,映照着苏挽棠清瘦却挺拔的背影。
她依旧盘膝而坐,呼吸绵长,仿佛早已沉入梦乡。
祠堂外,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门外。
片刻的寂静后,“吱呀”一声轻响,祠堂的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道纤细的人影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正是王氏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春桃。
春桃今日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暗色衣裳,手中提着一盏小巧的风灯,灯光被她刻意压低,只在脚下照出一小片昏黄。
她先是警惕地扫视了一圈,见苏挽棠“睡”得正沉,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此来,是奉了王氏的密令,要来搜查苏挽棠这几日是否在祠堂内偷偷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
王氏总觉得这嫡女自从被放出祠堂后,就透着一股子邪性。
春桃将风灯放在供桌上,借着微弱的光芒,开始在祠堂内仔细翻找。
蒲团下、供桌角落、甚至连墙角的蛛网都没放过。
苏挽棠依旧“沉睡”着,只是垂在身侧的袖袍微微动了一下。
无人知晓,她的袖中藏着一小截被磨尖的铅条——这是她前几日趁着送饭丫鬟不备,从破旧窗棂的配重物上偷偷掰下来的。
此刻,她正凭借着对祠堂内每一寸地方的熟悉,以及之前白日里暗中观察到的细节,将祠堂主梁上一道不起眼的、却足以在关键时刻证明某些事情的裂纹走向,一点点、无声无息地刻在了自己的掌心。
那细微的刺痛感,让她更加清醒。
春桃翻找了半晌,一无所获,不由得有些气馁。
她不死心,又凑到苏挽棠“喝剩”的那碗“安神汤”药渣旁,用手指捻起一点,凑到灯火下细看,希望能发现什么墨迹纸屑。
“呸,什么都没有!”春桃低声啐了一口,悻悻然地准备离开。
苏挽棠依旧“昏睡”,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一切动静。
直到春桃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祠堂外,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才缓缓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哪里有半分睡意。
她听见祠堂外不远处,春桃压低了声音向另一人回话,那声音,正是继母王氏!
“怎么样?可有发现什么纸张墨迹?”王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
春桃的声音透着十足的谄媚与肯定:“回夫人,奴婢里里外外都搜遍了,连她那药渣都捻开看了,什么都没有!别说纸了,连点像样的墨痕都没有!就算她真用那药渣汁写了什么,那颜色淡得跟水渍似的,根本照不出火,也留不下什么痕迹!”
“谅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王氏的声音带着一丝放松,随即又变得阴狠,“看好祠堂,别让她在出嫁前再给弄出什么幺蛾子!明日,就是她滚出苏府的日子!”
药渣汁?
照不出火?
苏挽棠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王氏果然是想找到她可能留下的“罪证”然后销毁。
可惜,她真正的准备,又岂是春桃这种蠢货能发现的?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将明未明之际,苏挽棠算准了看守祠堂的婆子换班打盹的空隙,以“更衣”为借口,暂时离开了祠堂片刻。
她迅速回到自己那破败的、早已无人问津的小院,从床底翻出一个积满灰尘的小木匣。
匣子里,只有几件母亲的遗物,其中一方素白的手帕,是当年张妈还在时,偷偷塞给她的,让她留个念想。
苏挽棠取出那方帕子,又拿出袖中的铅条,借着窗外透进的熹微晨光,屏息凝神,在帕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临摹起来。
她写的不是旁人,正是“苏若瑶”三个字。
只是这三个字,她刻意写得比寻常字体更加瘦长,笔锋转折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与刻板——这正是三年前,王氏伪造那些“克夫克弟”谣言文书时,惯用的笔迹特征!
当年她被囚禁时,曾无意间瞥见过王氏亲手所书的一张便签,那独特的字体,早已深深刻在她脑海。
就在苏挽棠刚刚收好帕子,准备返回祠堂之际,前院正厅方向,突然传来继母王氏拔高了八度的尖叫,声音凄厉,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啊——!我的天!苏若瑶的《闺训》抄本呢?!那本新抄的《闺训》哪里去了?!”
苏挽棠脚步一顿,眸光微闪。
苏若瑶的《闺训》抄本?
这可是待嫁女子在婚礼前呈给婆家,以示知书达理、恪守妇德的东西。
若是丢了,尤其是在定北侯府即将上门迎亲的节骨眼上,可不是小事。
她悄无声息地潜到正厅院墙外,透过一丛茂密的芭蕉叶,正看见苏若瑶穿着一身精致的淡粉色衣裙,正慌慌张张地将一个紫檀木妆匣往自己卧房的床底下塞。
许是太过慌乱,那妆匣的边缘,竟露出了一小截早已褪色的暗红色丝绦——苏挽棠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红绳,她认得!
那是祖母在她及笄那年,亲手为她系上的,后来,这妆匣连同里面的许多东西,都被王氏以各种名目“赏”给了苏若瑶!
《盐铁策》……难道就在那妆匣之中?!
苏挽棠攥紧了袖中藏着帕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她的心跳,在这一刻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加速。
相府内一时间鸡飞狗跳,王氏的怒骂声,苏若瑶故作委屈的抽泣声,下人们慌乱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
“快!都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闺训》抄本找出来!要是耽误了瑶儿的吉时,我扒了你们的皮!”王氏气急败坏的声音在院中回荡。
苏挽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悄然退回了祠堂。
一切,都在朝着她预想,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更有利的方向发展。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天光大亮。
相府外,隐隐传来了喜庆的鼓乐之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那是定北侯府的迎亲队伍!
“咚咚锵!咚咚锵!”
唢呐声、锣鼓声,夹杂着人马的喧嚣,声势浩大地朝着相府正门涌来。
整个相府的下人都被这阵仗惊动,纷纷涌向门口看热闹,连带着祠堂这边的看守也松懈了不少。
苏挽棠端坐在蒲团上,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喧嚣,缓缓睁开了双眼。
眸中寒光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古井无波的沉静。
迎亲的队伍越来越近,那喧天的锣鼓几乎就在相府的门楼之外。
就在相府众人翘首以盼,准备迎接新婿之时——
“吁——!”一声骏马的嘶鸣划破长空,紧接着,一个清朗却带着十足倨傲的男子声音,如同一道惊雷,在相府正门外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