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北风卷着细雪掠过紫禁城的琉璃瓦,陆明玥捧着描金漆盒的双手藏在貂裘袖中,指尖却比殿外的汉白玉栏杆更冷。三日前,她在天机盟密室里目睹的惨状仍在眼前——漕帮送来的密信里,夹着浸透泥水的粗布,上面用草灰画着堆积如山的饿殍。
呈上来。太后慵懒的声音从鎏金蟠龙榻上传来。陆明玥膝行三步,打开漆盒的瞬间,十二扇云锦屏风如孔雀开屏般缓缓展开。金线绣就的《百鸟朝凤》图在烛火下流光溢彩,凤凰振翅欲飞,牡丹摇曳生姿,却在第七扇屏风处陡然变色。
原本该绣祥云的位置,赫然是一幅人间炼狱图。银丝绣成的洪水中,稚童抱着断裂的房梁浮沉;金线织就的田垄间,老农啃食着带泥的草根;朱线勾勒的城门口,流民排成长龙,眼神空洞得如同行尸走肉。每一针每一线都歪斜凌乱,仿佛绣者在泣血而作。
这是何意?太后的鎏金护甲重重拍在矮几上,震得茶盏中的龙井泼出。陆明玥解开披风,露出内里素白中衣,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写满人名:这些都是黄河决堤后,没能等到朝廷赈济的百姓。她的声音如寒铁,民女听闻太后曾说天下子民皆为哀家赤子,如今赤子在水深火热,太后却
住口!金吾卫统领赵崇跨步上前,绣春刀出鞘半寸,妖女竟敢妖言惑众!陆明玥突然抓起案上朱砂笔,在最后一扇屏风上疾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字迹未干,她又扯断发间玉簪,对着掌心狠狠刺下,鲜血顺着笔尖滴落,在骨字上晕开大片殷红。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太后死死盯着屏风上那滩血渍,恍惚间回到二十年前——那时她还是王妃,跟着先帝巡视灾区,曾亲手掩埋过一个冻毙的孩童。陆明玥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民女愿以命相谏,只求太后看一眼这人间真实!
寒铁锁链触及肌肤的刹那,陆明玥忽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教她刺绣时说的话:云锦有魂,针脚藏心。此刻冰凉的铁链缠上手腕,她却挺直脊背,任由金吾卫的推搡也未折半分腰肢。殿外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扑进殿门,将屏风上的血渍晕染得愈发狰狞。
她缓缓转身,十二扇云锦屏风在摇曳的烛火下恍若活物。原本金线勾勒的凤凰尾羽此刻扭曲成千百条枯槁的手臂,那些用银丝绣就的流云化作翻涌的浊浪,将绣面上的朱门豪宅吞噬殆尽。画面里啃食观音土的老妪眼眶中,她偷偷嵌入的两颗黑曜石正泛着冷光,宛如死不瞑目的瞳孔。
带走!赵崇的怒吼震得廊下铜铃乱响。陆明玥却忽然挣脱侍卫,扑向屏风。她颤抖的指尖抚过那些凝结的血线——那是她刺破十根手指,用鲜血混着朱砂绣出的赈字,此刻已被金吾卫的靴底踩得模糊。雪片落在她发间,与未干的血迹凝成冰晶。
太后可知?她的声音穿透殿内死寂,这些画面并非臆想。从袖中扯出浸透盐碱的粗布,上面歪歪扭扭的血字在雪光中浮现,这是徐州流民啃树皮充饥时,用指甲在树干刻下的求救信。又摸出半块发黑的饼子,这是山东孩童临终前攥在手里的观音土饼,硬得能磕掉牙齿...
太后的手死死攥住榻边的蜀锦靠垫,指节泛白。二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幼童青紫的小脸、冻僵在路边的妇人、被灾民分食的树皮...那时她还是王妃,曾哭着求先帝开仓放粮。
锁死她!赵崇的绣春刀抵住陆明玥咽喉。她却突然笑了,笑声惊飞了檐角的寒鸦。风雪灌进殿门,将屏风上未绣完的凤凰彻底掩埋,金线扭曲成灾民伸出的手臂,穿透层层朱红宫墙,直指灰沉的苍穹。
当锁链彻底收紧的瞬间,陆明玥望着那些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手臂,忽然觉得它们不再是绣线——那是千千万万不甘的亡魂,正穿过三千里山河,向这巍峨宫阙讨要一个答案。
寒铁锁链深深勒进皮肉,陆明玥腕间绽开的血珠如红梅坠落。第一滴砸在青砖的刹那,竟将覆着薄雪的砖面烫出小小的坑洼,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纷至沓来,在素白的雪地上洇开妖冶的花。
殿外的北风卷着碎雪倒灌而入,将血珠与冰晶搅作一团。它们顺着青砖的缝隙蜿蜒爬行,像是无数条赤色小蛇在雪地里游走。血雪交融的溪流绕过鎏金烛台,漫过太后脚下的九龙浮雕,所过之处,原本光洁的砖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细纹,宛如一张张痛苦扭曲的人脸。
随着更多血珠坠落,溪流汇聚成河。它漫过陆明玥呈递的联名血书,将那些歪歪扭扭的求字、救字彻底晕染;撞翻案上的青瓷香炉,带着沉香气息的血水漫过凤凰牡丹的地毯,所经之处,金线绣就的祥瑞图案竟开始剥落,露出底下素绢上隐藏的、用炭灰勾勒的流民惨状。
赵崇的绣春刀在颤抖,刀刃上映出溪流中浮现的幻象:浑浊的洪水里漂浮着婴孩的襁褓,冰天雪地里堆积着无人收殓的尸骸,垂死者的手指深深抠进冻土,指甲缝里塞满带血的泥土。这些画面随着血溪的流动不断变幻,最终凝结成一双双伸向苍穹的枯手,从青砖裂缝中、从雪水深处、从屏风绣线里,密密麻麻地生长出来。
太后猛地捂住心口,踉跄后退。二十年前黄河赈灾的记忆与眼前的血色溪流重叠——那时她也曾见过这样的赤痕,在灾民啃食过的树皮上,在被饿死孩童的指甲缝里,在被血水浸透的赈济粮册间。而此刻,陆明玥腕间不断滴落的血珠,正将整个坤宁宫化作一座人间炼狱的微缩图景。
血溪终于流到殿门口,与殿外的风雪轰然相撞。蒸腾的雾气中,那些蜿蜒的赤色轨迹突然冲天而起,在半空凝结成还我太平四个大字。字迹由淡转浓,仿佛用万千生灵的鲜血写成,在阴沉的天幕下燃烧,又被呼啸的北风撕成碎片,化作漫天血雨,纷纷扬扬地洒落在紫禁城的每一寸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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