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的晨鼓敲过三通，青石板路上蒸腾的羊肉汤热气混着槐花香，糊住了林小羽的睫毛。她贴着裴寂后背坐在枣红马上，指尖攥紧他铠甲下的衣角，能感觉到他每呼吸一次，肩井穴处的绷带就蹭过她手腕——那是昨夜用蒜泥和艾草重新敷过的伤口，此刻正散发出辛辣的药香。
“把头低些。“裴寂的声音混着铠甲碰撞声传来，手掌突然覆住她交叠的手背，带着未愈的颤抖，“街角茶棚里的斗笠客，袖口翻着吐蕃细作的木槿纹。“林小羽垂眸，看见自己素色襦裙的袖口，半朵残败的木槿花正与远处茶棚的帘角重合——那是穿越时就穿着的衣裳，此刻却成了最危险的巧合。
左威卫衙署的朱漆大门“吱呀“推开，迎接他们的虬髯汉子衣襟上沾着暗褐色血渍，腰间横刀未佩，却在看见裴寂时扑通跪地：“中郎将！右骁卫的人今早查封了西市药肆，说您在陇右私放吐蕃使者...“话未说完，便被裴寂抬手止住。
“这是阿羽姑娘，剑南道医家。“裴寂下马时踉跄半步，被汉子及时扶住，“玄策，去取新熬的金疮药——不，让姑娘亲自诊治。“名为王玄策的副将这才注意到马上的女子，目光在她缠着布条的手指和胸前银锁上停留一瞬，浓眉骤然拧紧，却终究抱拳退下。
衙署后堂飘着浓重的腐肉味，六张竹床并排躺着伤员，伤口处爬满白蛆。林小羽掀开最里侧伤员的衣襟，腐肉的恶臭让她瞳孔骤缩——这是典型的厌氧菌感染，若在现代，需立刻切开引流、双氧水冲洗，可如今...
“姑娘可是要用艾草？“王玄策抱着药箱站在门口，箱中铜制药具碰撞出声，“中郎将说您的手法与众不同...“他的视线扫过她腰间银锁，锁面双鲤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剑南道的医家，竟不用针灸？“
林小羽捏起伤员腕脉，触感滑数：“取烈酒、镊子，再剥五颗大蒜。“见王玄策愣住，她补充道，“捣碎敷在伤口，能杀蛆虫。“副将的浓眉几乎拧成一团：“大蒜是厨房里的物什！太医院说...“
“按姑娘说的做。“裴寂倚在门框上，解下的铠甲堆在脚边，露出里衣下渗血的绷带，“她在野外救我时，用糖纸夹出了腐肉。“王玄策的瞳孔猛地收缩，视线在林小羽手中的糖纸镊子上定格——那是她昨夜偷偷从荷包里取出的，边缘还留着薄荷糖的碎屑。
当蒜泥敷上伤口时，伤员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林小羽按住他抽搐的肩膀，指尖精准地压在合谷穴上：“忍过这炷香时间，蛆虫便会自己爬出。“王玄策握着横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却在看见白蛆蠕动着从蒜泥中钻出时，喉结重重滚动：“真...真如活见鬼了。“
后堂渐渐安静，伤员们在烈酒的麻醉中昏睡。裴寂褪下里衣，露出肌理分明的脊背，肩井穴周围的皮肤因感染泛着青紫色。林小羽用煮沸的茱萸水冲洗伤口，发现箭伤深处嵌着半片染锈的甲片——这是昨夜清创时遗漏的。
“疼吗？“她捏着糖纸镊子的手悬在半空。裴寂侧头，月光般的晨光掠过他下颌的胡茬：“比起被右骁卫的人剜心，这点疼算什么？“他忽然瞥见她袖口的木槿花，指尖轻轻划过绣线，“剑南道的木槿，开得这么早？“
林小羽的手猛地收紧，糖纸发出细碎的响声。她想起现代植物园里的木槿，花期在夏秋，而唐代剑南道的木槿确实开在仲春——这个谎，竟意外说对了。正要开口，衙署外突然传来嘈杂的马蹄声，铁蹄践踏青石板的声响里，混着金属碰撞的清响。
“裴寂！御史台奉旨拿人！“
王玄策撞开后堂门，额角带着血痕：“右骁卫的人包围了衙署，说要追究陇右失密之罪！“裴寂按住剑柄站起身，铠甲上的龙纹在烛火下狰狞，却在看见林小羽攥紧的银锁时，目光骤然柔和：“阿羽，从后堂密道走。平康坊醉仙居的胡商，会护你...“
“我不走。“林小羽抓住他冰凉的手腕，将新制的药膏塞进他掌心，“你若被带走，这些伤员怎么办？“她低头看着自己昨夜撕下的襦裙布条，突然有了主意，“就说你在陇右遇袭，是为了救我这个走散的表妹。“
裴寂怔住，看见她指尖划过自己未愈的伤口，故意蹭破结痂处，鲜血立刻染红新换的药布：“他们若查验伤口，便说箭伤是为护我所致。“她的眼睛在火光中亮晶晶的，像淬了盛唐的月光，“中郎将可记得，我腕间的绑腿是剑南道的式样？“
衙署正门被撞开的瞬间，裴寂突然将她护在身后，横刀出鞘三寸。为首御史的目光落在林小羽身上，扫过她胫衣边缘的现代式绑腿，冷笑出声：“裴中郎将金屋藏娇？这位姑娘...“
“我是他表妹，从剑南道来。“林小羽抢在裴寂开口前屈膝行礼，故意露出腕间未愈的划伤——那是昨夜熬药时被陶罐烫的，“表哥在陇右撞见吐蕃细作，为护我中了流箭。不信请看，伤口还未结痂。“
御史的视线落在裴寂肩上的伤口，新渗的血迹确实呈鲜红色，与旧伤的暗紫截然不同。他的目光转向王玄策抱着的药箱，里面的蒜泥和糖纸镊子格外刺眼：“此等旁门左道...“
“太医院的金疮药，可治得了厌氧菌？“裴寂忽然开口，从王玄策手中夺过药瓶，倒出药丸碾碎，“玄策，把这些药敷在伤员伤口上，看看三日是否溃烂。“药丸落地时，林小羽敏锐地嗅出一丝腥甜——是乌头粉的味道，与昨夜在裴寂帛画中看到的吐蕃毒药一模一样。
御史的脸色青白交加，身后右骁卫士兵的刀刃开始不稳。就在此时，街角突然传来八声马蹄响，金吾卫的灯笼在夜色中亮起，为首者高举令牌：“陛下口谕，着裴寂即刻入宫，其余人等不得阻拦。“
裴寂接过令牌的手终于稳了些，转身对林小羽低语：“去醉仙居等我。无论他们问什么，只说自己是剑南道医家女。“他的指尖划过她手腕内侧，那里还留着昨夜包扎时勒出的红痕，“若我子时未归，就带着银锁...去西市找波斯商队。“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林小羽低头看着掌心的银锁，锁面双鲤纹此刻泛着微光，竟与裴寂玉佩上的云雷纹隐隐重叠。后堂传来伤员的呻吟，她深吸口气，走向药柜——抽屉最底层，躺着半片从裴寂伤口取出的甲片，边缘刻着吐蕃文的“灭唐“二字。
朱雀大街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梆子声混着远处宫殿的钟鸣，在晨雾中荡开。林小羽摸出剩下的半块薄荷糖，糖纸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忽然想起裴寂说“糖纸夹腐肉“时的神情——那样的信任，像极了现代急诊室里，患者将生命交到她手中的瞬间。
衙署外，右骁卫的士兵仍在徘徊，月光照亮他们袖口翻出的木槿纹。林小羽忽然明白，从她用蒜泥敷伤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单纯的医者——在这个权谋交织的盛唐，她的每一味药、每一道伤口，都将成为改写历史的伏笔。
而那个总用审视目光看着她的中郎将，此刻正带着她的药膏奔赴皇宫，铠甲下的伤口或许还在渗血，却仍在为她挡住明枪暗箭。银锁在胸前发烫，锁芯里的玉片仿佛在轻轻震动，像在呼应某个跨越千年的约定。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衙署飞檐时，林小羽听见后堂传来王玄策的脚步声。副将看着她调配新药的背影，忽然抱拳道：“姑娘的手法，虽古怪却管用。末将...信你。“
她转头，看见王玄策腰间挂着的，正是裴寂的云雷纹玉佩。原来在方才的混乱中，裴寂已将最重要的信物，交到了她这个“表妹“手中。
暗流在朱雀大街的晨雾中涌动，而左威卫衙署的后堂，正亮起一盏彻夜不熄的灯。那灯火映着林小羽低头研药的侧脸，映着药柜上排列的蒜泥、艾草、糖纸镊子，更映着墙上新挂的《千金方》残页——那是裴寂临走前，悄悄塞给她的、记载着吐蕃医典的孤本。
这一晚，长安城的星图悄然改变。双鲤与云雷的纹路，在某个无人注意的角落，第一次有了交织的痕迹。而属于林小羽的医梦，正随着这暗流，渐渐卷入盛唐最波澜壮阔的权谋与医道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