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钟懿身上。羡慕、嫉妒、担忧……不一而足。
钟懿再次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朗声应答:
“回禀陛下。窃闻王道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民生可固,国基可稳。所谓帝王之政,非独指朝堂庙算,更在田亩阡陌,市井闾巷……”
他顿了顿,感受到皇帝的目光似乎锐利了几分,继续阐述:
“至于帝王之心……臣以为,帝王之心,当如日月,普照万方,无所偏私……最要者,当知敬畏,敬畏天地,敬畏祖宗,更要敬畏……民心!”
一番话说完,金銮殿内,落针可闻。
不仅是那些还在苦思冥想的学子们惊呆了,就连御座之上的皇帝,眼神中也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讶。
他原以为这青州来的解元只是有些胆色,却没料到竟有这般见识!
言语虽有青涩之处,却直指核心,尤其那“经理实政”、“通变求新”、“敬畏民心”之语,颇有新意,不似寻常腐儒之见。
皇帝凝视着钟懿,面色复杂难明,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探究:
“你……是哪家的子弟?”
钟懿心头微松,知道最难的一关暂时过去了,连忙躬身。
“回陛下,臣乃青州武定钟氏,家中行二,名鼎。”
“哦?武定钟家?”皇帝的眉头舒展开来,眼中露出一丝了然,随即化为温和,“原来是钟爱卿的子侄。钟家世代忠良,为我大渊镇守北疆,劳苦功高。你能有此见识,不负钟家门楣,很好,很好!”
“谢陛下谬赞!”钟懿再次行礼,姿态愈发恭谨。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下方依旧茫然或苦思的众学子,显然已没了继续考较的兴致。
“罢了。尔等既已通过乡试,便是我大渊的才俊。朕希望你们入仕之后,能恪尽职守,为国分忧。都依照吏部原定旨意,各去本司报道吧。”
“臣等遵旨!”众学子如蒙大赦,齐声应诺,心中对钟懿更是多了几分敬畏和复杂的情绪。
一个时辰后,钟懿站在了户部衙门的大门前。
与皇宫的威严不同,这里是另一番景象。
官吏们行色匆匆,抱着成堆的卷宗文书,穿梭于各个廊道院落之间,算盘声、低语声、纸张翻动的声音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墨汁和陈年纸张混合的味道。
没有人停下来多看他一眼,更没有人上来招呼。
钟懿提着自己的简单行囊,站在廊下,看着眼前这幅忙碌而冷漠的景象,心中了然。
重文轻武,果然不假。
他这‘武定钟氏’的名头,在这文官扎堆的户部,怕是没什么分量。
更何况,钟家如今算不得京城核心圈子,被冷遇,倒也正常。
他倒也不急,静静地等待着。初来乍到,低调些总没错。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拘谨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这位兄台……请问,你也是今日来户部任职的?”
钟懿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襕衫的年轻人,正站在他身边,脸上带着几分忐忑和好奇。
这年轻人面容清秀,眼神却格外明亮,透着一股韧劲。
钟懿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正是。在下钟鼎,青州人士。”
那年轻人眼睛一亮,连忙拱手。
“原来是钟兄!失敬失敬!在下赵耀,来自琼州。也是奉旨前来,任户部员外郎。”
琼州?那可是极南之地,真正的偏远之所。
钟懿打量着赵耀。衣着朴素,举止间带着寒门子弟特有的拘谨,却又不卑不亢。
这,恐怕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寒门贵子’吧。
能从那等地方一路考上来,其才学、其心志,绝不一般。
两人正交谈间,户部衙门里匆匆走出来一个穿着六品官服的小吏,目光在门外一扫,很快就锁定了钟懿和赵耀。
“可是新任的钟主事和赵员外郎?”那小吏语气平淡,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漠然。
“正是。”钟懿和赵耀连忙应声。
“随我来吧。”小吏也不多言,转身便往里走。
钟懿和赵耀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挂着“度支清吏司”牌匾的衙署前。
小吏将他们领进一间偏厅,让他们稍候,便又匆匆离去。
没过多久,一个身着五品绯袍,面容微胖,留着短须的中年官员走了进来。
他上下打量了钟懿和赵耀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本官乃户部右侍郎王柬之。从今日起,你们二人,便在我户部度支司任职主事。度支司掌天下财赋度支之数,事关国计民生,责任重大,尔等务必谨言慎行,恪尽职守,不得有误!”
度支司衙署之内,与外面户部官署的喧嚣不同,这里静得出奇。
唯有算盘珠子被急速拨动时发出的“噼啪”声响,密集而清脆。
钟懿,如今已是这度支司的正六品郎中。
而他旁边那位面带愁容,来自琼州的赵耀,则是从七品的员外郎。
然而此刻,无论是郎中、员外郎,还是底下的主事、小吏,所有人都埋首于故纸堆中,手指翻飞,与算盘较劲。
户部正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盘账,核算近十年来的收支流水。
这任务重如泰山,压得整个度支司喘不过气。
很快,两个吏役吃力地搬来了两摞几乎要顶到房梁的账册,重重地放在了钟懿和赵耀面前的案几上,发出“咚”的两声闷响。
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眼窝深陷的主事抬起头,声音干涩沙哑。
“钟郎中,赵员外郎,这是分派给二位的。月底之前,务必将上面的收支细目,一笔一笔,算清楚!分毫差错都不能有!”
赵耀看着眼前这比他人还高的账册山,脸瞬间垮了下来,嘴角抽搐。他自来熟地凑近钟懿,压低声音,苦着脸。
“钟兄……我的亲哥哥诶!这……这简直是要了我的老命了!我自小愚钝,诗词歌赋尚可,唯独这算学……看见数字就头晕眼花啊!”
钟懿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那账册,敷衍地拍了拍赵耀的肩膀。
“无妨,熟能生巧,慢慢来便是。”
安慰完赵耀,钟懿便不再多言。
他将自己面前的账册取下几本,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并未拿起算盘,而是取出一支削好的炭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