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懿眉头微蹙,心中也是疑窦丛生。
去醉仙楼是昨夜之事,就算要追究,也不至于让老爷连夜赶回,还惊动管家亲自来传话吧?
不对劲。
“知道了,福伯,我们这就过去。”钟懿代替吓得说不出话的钟鼎应了一声。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顾不上再伪装什么,匆匆披上外衣,便跟着钟福往大堂走去。
一路无话,晨风微凉,吹在脸上,却驱不散两人心中的忐忑。
两人踏入大堂。
主位上,钟老爷端坐,面沉似水。
两侧的太师椅上,还坐着几位面生的中年男子,锦衣华服,气度不凡,想来是钟氏族中有分量的人物。
此刻,他们个个神情肃穆,目光如炬,齐刷刷地聚焦在钟鼎和钟懿身上。
钟鼎腿肚子有点发软,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眼神求助般地再次瞟向钟懿。
钟懿心思电转,看到这般景象,反而冷静了下来。
定了定神,钟懿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
“老爷,不知召集我等,如此急切,所为何事?”
钟老爷锐利的目光扫过钟懿,又在明显心虚、眼神躲闪的钟鼎脸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突然,他脸上那紧绷的线条松弛下来,竟是“噗嗤”一声,随即放声大笑起来,甚至用力一拍桌案!
“哈哈哈哈!好事!天大的好事啊!”
这突兀的转变,让钟鼎和钟懿都愣住了,就连旁边的几位族中长辈,脸上也露出一丝讶异,但随即又恢复了严肃。
钟老爷目光灼灼地看向钟鼎,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鼎儿!你……你中了!乡试魁首!青州乡试第一名!三科皆是甲等!是魁首啊!!!”
钟懿心中剧震,随即便是一阵狂喜!
这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他本以为能中个举人,给钟家一个交代便已足够,万万没想到,竟是头名!
钟懿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气氛并未真正轻松下来。
大堂里,那几位族中长辈的神情依旧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忧虑?
他心中疑云再起,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老爷,既然是天大的好事,为何您和几位叔伯……看起来还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钟老爷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化为一声沉重的长叹,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
“唉……”他目光沉沉地看向钟懿,“本来你高中魁首,实乃光耀门楣的大喜事。下一步,便是好生准备,待来年开春,赴京参加春闱会试,力争金榜题名。”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无比沉重:
“可……就在昨夜,京中八百里加急,送来吏部调令文书!陛下……陛下有特旨!因边事紧急,需擢青年才俊,充实六部。特旨征辟本届数州乡试名列前茅者,即刻赴京,听候吏部安排,不经会试,直接授官!”
“而你,青州乡试魁首钟鼎,正在此列!”
钟懿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巨响,眼前瞬间有些发黑!
他替考的初衷,仅仅是让钟鼎通过乡试,为钟家保留颜面,也为自己将来赎身铺路。
可这直接授官……让真正的钟鼎去?那个连《三字经》都背不全的憨厚少爷,去京城做官?
那不是顷刻间就要原形毕露?!欺君之罪!那可是灭顶之灾,株连九族的大罪!
钟懿脸色瞬间惨白,手心冰凉,冷汗几乎要浸透后背。
钟老爷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在大堂中回荡。
“懿儿……鼎儿,你……你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若抗旨不去,便是公然违逆圣意,藐视皇恩浩荡!我钟氏百年清誉,阖族上下数百口人,都将毁于一旦,万劫不复!”
“可若是……若是让你,真正的鼎儿,前去应卯……”
去,是欺君!杀头!抄家!灭族!
不去,是抗旨!同样是杀头!抄家!灭族!
横竖,都是一条死路!
钟懿一颗心直往下沉,他终于明白了,为何钟老爷和族中长辈会是这般神情。
这哪里是喜事临门,分明是灭门惨祸悬于头顶!
大堂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只有红木太师椅上,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良久,钟老爷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浑浊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事到如今,已无任何退路可言!”
“唯一的生机……唯一的活路……”
“便是由你,钟懿!”
“继续用‘钟鼎’的身份!即刻启程!火速赶往京城!”
钟懿只觉得喉咙发干,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真正的钟鼎,那个此刻还一脸懵懂,似乎没完全搞清楚状况的憨厚少爷。
不行!这对他太不公平了!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夹杂着对自身命运的恐惧,以及一丝……对钟鼎这个“傻少爷”的愧疚。
“老爷!”钟懿抬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此事……此事万万不可!这对二少爷……太不公平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逻辑清晰。
“我钟懿不过一介书童,蒙钟家收留,少爷待我更是亲厚。替考乡试,已是行险,如今……如今竟要窃据官位,欺瞒圣上!这……这若是败露,不仅我钟懿万劫不复,更会牵连整个钟家!我……我不能如此恩将仇报,将少爷置于这等险地!”
这不仅仅是欺君,更是将钟鼎本人未来的人生彻底绑死在了这个谎言之上!
然而,出乎钟懿意料的是,旁边的钟鼎听完,非但没有半分退缩或害怕,反而像是甩掉了一个大包袱,连连摆手,脸上竟露出了几分……轻松?
“哎呀!小懿,你想那么多干嘛!”
钟鼎咧开嘴,露出他那标志性的憨厚笑容,语气里甚至带着点兴奋。
“我本来就不想读书,更不想做什么劳什子官!天天被关在衙门里,多没意思!去京城好啊!听说京城可比咱们青州府热闹多了!有更多好吃的,好玩的!还能听最好的曲儿!”
他拍了拍钟懿的肩膀,浑然不觉自己说的话有多惊世骇俗。
“你就替我去呗!反正你比我聪明多了!做官这种费脑子的事,还是你来!我就跟着你去京城开开眼界,玩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