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淳十年正月,临安城的腊梅凝着血珠般的冻苞。苏小小站在枕湖居二楼,将最后一盏山河碎灯笼挂上檐角。竹篾骨架裹着的不是红绸,而是用岳飞军旗残片染的赭色,灯笼摇曳间,碎字缺口漏出的烛光,像极了七年前阮郁撕碎的扇面裂痕。
楼下传来压低的议论声,十二名抗元义士围坐在茶桌旁,他们靴底的泥渍混着北方沙土与江南红泥,腰间藏着的不是茶器,而是拆成零件的火蒺藜。苏小小碾磨松烟墨的手顿了顿,听见磨盘与砚台碰撞的声响里,混着远处钱塘门方向的金铁交鸣。
苏娘子,有位大人求见。荷香的声音带着颤音,她掀开竹帘时,冬日的天光被官服上的织金蟒纹割成碎片。鲍仁站在门槛处,新赐的紫金鱼袋晃着冷光,腰间悬着的不再是墨盾社的断剑,而是元廷颁赐的忠勤金牌。
一别七年,别来无恙。他的嗓音里带着都城中人特有的官腔,却在恙字上拖出不易察觉的颤音,像极了当年在驿道上回望时的语调。苏小小望着他官服袖口露出的龙脑香包,那香气比太子东宫的还要浓烈三分,却盖不住底下隐隐的硫磺味——那是火器特有的气息。
“大人此来,可是要换茶?她取过粗陶碗,故意用沸水冲过他面前的盏,腾起的热气里,碗底精忠二字的暗纹若隐若现。鲍仁的目光凝在她鬓边的檀木簪上,那是用他当年留下的《江雪》诗稿镇纸改制的,簪头刻着的寒字,此刻正与他金牌上的忠字遥遥相对。
“愿以翰林学士之位......他的手指叩了叩桌面,苏小小看见他掌心的茧竟已消失,换当年一纸休书。沸水浇在茶叶上,浮沉的茶梗竟排成耻字形状,她忽然想起七年前在他府邸前,碎玉溅在永绝后患上的血珠。
“大人可识得这个字?她泼茶于地,褐色的茶水在青砖上蜿蜒成河,是耻,是忠奸的耻,是山河的碎。鲍仁的靴尖沾到茶水,绣着蟒纹的靴底与茶渍相触,竟显露出金鳞计划的密文——那是七年前他用来诬陷岳家的伪证。
更漏敲过三下,城外传来元军的号角声。苏小小摸出袖中的断钗,钗头点翠蝶翼在暮色中闪着幽光,那是用他聘礼金钗熔铸的。当年你用我的诗稿换功名时,她的声音比茶盏还要冷,可曾想过墨盾社的兄弟们正在淮河冻水里埋火药?
鲍仁忽然起身,官服下摆扫过茶桌,露出内衬的凤台卫暗纹——却已被改成元廷的鹰扬卫标记。有些事非我所愿......他的指尖掠过她腕间红绳,绳结里的北魏铜钱突然发烫,但我能给你...
“给我什么?她截断他的话,指向窗外被元军旗帜染黑的天空,是断头台上的一碗酒,还是西湖底的一具尸?楼下的义士们已按剑起身,他们腰间的火蒺藜引信,正与她茶炉里的炭火遥遥相应。
暮色漫进茶楼时,鲍仁终于转身。苏小小看见他官服上的蟒纹在烛火下扭曲,像极了七年前太子送来的金钗上的蟠螭。她摸出他当年的《江雪》诗稿,在孤舟蓑笠翁旁题下:百无一用是书生,错把乌纱当铁衣,狼毫落下时,笔尖刺破纸背,露出底下早已写就的汉奸二字。
是夜,枕湖居的山河碎灯笼突然齐明。苏小小站在船头,看鲍仁的官船顺流而下,船尾激起的浪花里,漂着他遗落的紫金鱼袋。她捡起茶盏底的残茶,看见茶叶在月光下舒展成剑戟的形状,忽然明白:有些人的路越走越宽,却离山河越远;而有些人的路越走越窄,却始终走在自己的骨血里。
远处传来钱塘潮的轰鸣,那声音不是哀歌,而是千万个苏小小在茶沸声中,在山河破碎处,永远不肯低下的,高昂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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