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头很快就等到了可以动工清理河道开辟沧浪洲的日子,他遵循旧例在汉水边设了祭坛,献上三牲。
说来也是奇怪,晴空万里了这许久,等他们动工挖了却是阴了下来,大片灰蒙蒙的云压了过来。
陈年麦背着竹篓子,走在河泥里,不停地捡小鱼小虾,泥太浑兜子都没用上,只能用手,但小鱼小虾实在多,用手就足够了,捡得直乐呵。
岸边也有些大大小小的水鸟在和他抢,不过食物充足,两方互不相犯,也算是和谐共处。
像他这样的半大小子,都没干什么重活,多得是过来捡鱼虾加餐的,一群人都很沉浸,还是干活的秦老头首先发觉不对。
秦老头直起身眼前有些发黑,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盯着看了半天,喃喃自语:“莫不是要下雨了?”
张征离得不远,他听到了秦老头的喃喃声,慢慢站起了身,目光远眺,他的眼睛还是比秦老头好使太多,以至于他一时也不禁有些眼前发黑。
人群中有村民大喝:“蝗来了!”
村民并没有自乱阵脚,而是一个接一个的握紧手里的农具,咬着牙快速从河里爬了出来,动作熟练,与蝗虫争斗这样多年,他们早就有自己的心得。
就是陈年麦,也不是无头苍蝇,他提好竹篓子爬上牛背:“我回村通知下大家!”
山水之间重峦叠嶂,村里的人真不一定能和在开阔河面上的他们一样,第一时间察觉到蝗虫的到来,要是像他大嫂一样在家看孩子,那就更不能了。
陈年麦想到这儿,又拍了下牛背,牛通人性是好处也是坏处,陈年麦握紧绳子都难以应付狂奔的大水牛,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肚子里奔跑,慌忙之间还没忘记抱紧竹篓子。
等到了家,那和着泥的鱼虾早洒了大半,牛身上他身上到处都是,陈老娘在院子外头整菜地,听到一阵地动山摇,起身看居然是陈年麦骑牛而来,骂道:“出什么事了,你疯了还是牛疯了?”
牛早在门口冷静下来,只用牛角去顶门,陈年麦翻身下来,心脏哐哐哐就要顶破他的胸膛:“蝗来了!”
陈老娘屁股一痛,抬头往天上看,密匝匝的蝗把太阳都都挡了一半,她一时腿软得有些站不起来:“还不如是牛疯了……”就是这孙子疯了也比来蝗好。
大水牛在村里狂奔的动静不小,四邻凡在家的都被惊了出来,这会儿个个都发现天上的不对劲,俱都回去关门关窗,又找竹帘草席出来,打算能盖多少地盖多少地。
陈老娘这里陈年麦搭了把手把人从地上扶起来,香莲和何氏也从蚕室赶了出来,织宋倒还留在屋里陪着俩孩子,香莲怕她被牛惊着。
一时间村里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总算在蝗来之前把家门守住了,不至于叫蝗冲进家里吃粮食。
另一头,青壮们将先前河边割的野草全部归拢起来,打算等天黑以后点上,吸引蝗来,能烧多少烧多少,这里近河又割得干净,倒不用担心火灾。
女人们找布巾子将头脸也都裹住,免得蝗虫乱撞,又找起家里能派得上用处的渔网长棍之类的家伙什,准备出门去田地里。
何氏也是如此想的,她去找网的时候看了眼棚圈:“鸭子和鹅呢?”
陈年麦一拍脑袋:“河边,走得急,忘记喊它们了。”
陈年麦不知道,他们这些半大小子走以后,大家养的鸭鹅没人抢鱼虾,吃得畅快极了,更还有聪明的,跟着他们身后走,一路捡地上的吃回来。
何氏这也顾不上什么鸭鹅,匆匆带着陈年麦和陈老娘往田里去,她想了又想还是叮嘱道:“香莲你在家里呆着,看好孩子们,不要让蝗虫咬了。”
何氏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秦香莲一一应了,说时迟那时快,何氏一行人才出门还没走到田里,蝗虫就落了地。大家聚在一起,就正好,互相配合扯起数张大渔网,那蝗虫往里头直闯。
半大孩子们俱都点起火把,在蝗雨里奋力挥舞。
这样也只是捕杀了一点而已,对比蝗虫的体量来说太少了,终究治标不治本,黑压压的绝望正在大家心里蔓延,她们眼睁睁看着四散而来的蝗虫啃食地里碧绿的麦苗。
现在才三月,还能够补种,可这是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呢。
还能有几次可以补种的机会呢?
陈老娘咬着牙:“二郎,点火!”
陈老娘趁着大家牵网的时间,提着锄头去检查提前挖出来的隔火带,这庄稼既然白种了,那不如干脆烧了,烧光也不能给这些害虫吃了。
陈年麦知道利害,二话不说将手里的火扔到地里,田地里的野草被清理得太干净了,火蔓延的非常慢,非常慢,甚至有熄灭的趋势。
很多人没有陈老娘的魄力,那种同归于尽的魄力。但有一就有二,很快就有人想通了,也将手里的火把扔到了自家田地里。
陈老娘顾不上有没有人学她,她赶紧到另一边,将那些干的草人全部扯下来,又去找野地割了湿草,混在一起烧打算用浓烟驱赶蝗虫。
干完这一切,田地毁得一塌糊涂,陈老娘往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眼泪落得干脆,她打完自己也没有停留,立刻将手里的铜锣敲得震天响,一边敲一边声嘶力竭地大骂。
“老天,老天你为何不睁眼,现我遭难你不怜,仔细想我坏事没做过半点,年年供奉你无数遍,求你风调雨顺好种田。种田种田,筋骨累断我汗流干,头发懵,身打颤,两眼发黑浑身瘫,腰又疼,腿又酸,扁担压得我脊骨弯,脖子肿我肩磨烂,满头黑发全白完,心操碎,日夜管。我把田地恩养大,你派蝗来把我粮吃光,贼老天,你是贼,把我的血汗窃!”
唱念做打齐全了,陈年麦愣了愣,小声问何氏:“娘,祖母她是不是气疯了……”
何氏早已泪湿双襟:“闭嘴,你祖母在驱蝗虫。”
秦家庄的人也听住了,心里的气似乎也被陈老娘一起发泄出来,幕天席地痛哭起来:“你家老太太爱听戏啊,这戏文真是唱到我们的心坎里了。”
何氏半晌才答:“爱听,农村老太太没几个不爱听的,却一年到头苦种田兜里没有两文钱,哪里听过许多戏,只这一出,还是从前有富户闹分家时喊来戏班子,特意请村里人听。”
眼见密密的蝗虫依旧低头啃食不肯罢休,何氏的心里冒出个可怕的念头。
——苍天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