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身体一直不好,中药西药吃了很多依然不见好转;记忆中的奶奶总是躺着房檐下的厚毛毡里晒着太阳,用慈祥爱怜的眼神望着她的子孙;每当我问奶奶有没有好一点时,奶奶总说没事,她很好;我知道她不好,我知道病痛一直折磨着她的躯壳,她的灵魂,如蛆附骨,疼痛难忍;我折服于她的坚强,我疼痛她的疼痛;但我的疼痛远不及她十之一二。
在她六十五年的人生历程中,有过欢乐,有过辛酸,直到年过半百才骤然倒下,像一头勤勤恳恳的老牛,辛苦半辈子,换来一身伤病;我很想问问她,是什么让她从未对生活失望。
爷爷是一个感性的人,他对奶奶的爱深沉且热烈,就像奶奶对他从不言说的依赖;他的感情从不外露,但我看见他日日守着奶奶喝药,我看见奶奶疼痛难忍的时候他的眼里饱含热泪,却忍住不让它落下。他很爱奶奶,但却无法代替奶奶承受那些肉体上的疼痛,这难免会让他内心悲痛;相守半个世纪的老人,早已融入彼此的灵魂里。
父亲是家里老四,他对他父母的爱无言却真实,爷爷醉了,他总是第一个去照顾的人;奶奶病情加重了,总是他去忙前忙后端屎喂药;他像一头勤恳的老牛,穿梭往返于我们和爷爷奶奶之间,未曾抱怨,亦未曾不耐;奶奶总是拉着父亲的手说:老四,如果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你父亲,不要气他,要听话;你父亲年级大了,偶尔糊涂了你要理解;要团结兄弟姐妹,不要为些许小事就相互置气;要好好照顾家人,孙孙他们要让他们好好读书,不要走了你们的老路……。
我坐在旁边,听着奶奶不停的嘱咐父亲,那是一个母亲对家庭,对子女深沉的爱;那爱,伟大而深重,如高山原野,如滚滚河流。但见父亲总是一人负重前行,我又觉得父亲背负的太多,又或许懂事的那个孩子总要受累许多。
十二月中,奶奶永远的离开了;那一年,我七岁;父亲二十七岁;爷爷70岁;年后的十二月,积雪悄悄失去了痕迹,阳光铺满了土房子前的院子里。
奶奶在阳光明媚的下午离开了她的子孙,永远的离开了。
真的,我觉得这生活从未善待过她,不然因何要令她一直病痛,直至离去都不曾轻松片刻。
小姑发现奶奶离去的时候,父亲正牵着家里的枣红马回到家里,没能见奶奶最后一面;后来父亲不只一遍的说:如果奶奶能坚持到他回来,他一定告诉奶奶他有多爱她,他一定紧紧拥抱着奶奶,陪她走完最后一程;但如果这两个字,却是世间最沉重。
生命总是这样,充满遗憾,有些该见的人没有再见,有些岁月,总是会缺一角。
父亲给奶奶穿上了葬服,守了七天,亲戚朋友都来了,送了奶奶最后一程;听父亲说天边有一座神山,会收留死去人的灵魂,那里生活着我们已逝的祖先;他还说毕摩的《指路经》会指引奶奶走向神山,去寻找我们的祖先。我想奶奶可以昂首阔步的走向神山,只因她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从未亏欠于谁。
最后奶奶被村里的小伙抬上了柴火堆的火架,烈火淹没了她的黑白葬服,她的身躯;毕摩指引了她的方向,炮仗照亮了她的前路,祖先一定会来半路接她,接她去神山,无病无灾,平安喜乐。
我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爷爷的悲痛。奶奶去世后爷爷没有一天是清醒的,总是把自己喝的很醉,每天都躺在奶奶的毛毡上,自顾自倒着刺鼻的白酒,没有人陪,也不需要人陪;父亲劝他少喝,他也不答,只是嘴里碎碎念的说着些什么,那是一个迟暮老人无言言说的家长里短,没人懂,也没人听见。或许那二两白酒能稍微缓解苦楚,所以他才于半醉半醒间喃喃自语,追忆与奶奶相处的半个世纪。
父亲总归是坚强的,他一遍遍的告诉我们,奶奶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漂亮姑娘,提亲的小伙子踏破了家门;他说奶奶原本要嫁的人不是爷爷,最后爷爷在奶奶要出嫁的时候肩上扛枪,腰间别酒,单枪匹马将奶奶给抢了过来;还说说奶奶年轻时候很勤快,家里的事情都是她在忙,总是停不下来,是不可多得的好女人、好母亲。
父亲说:子贤母豁达,子庸母拘谨!他从不是奶奶的骄傲,也未曾给过奶奶任何回报;我想天下父母子女都是一样的,总觉自己做的不够,给的不多;可是我们又该如何?父母给的我们总是还不清的,欠他们的,也是我们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