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镇的第十天，父母开始变得焦虑。
我妈每天一早就给我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回家吃饭？有空去看看小周吗？那姑娘家里人挺不错的，之前她妈还跟我说，孩子特别懂事。”
我妈每次说到“孩子懂事”时，我都会想起小时候被夸奖时的情景。那时她总是说：“你也要学着懂事，不能总想着自己。”而现在，她似乎把“懂事”变成了一种标准，要求我去接受一段并不完全属于我的生活。
这几天，母亲的电话频繁，但她的语气中，却总是透着一种隐晦的压力。
周末，父母又安排了我和小周见面。
小周是一个我并不完全了解的姑娘。她是父母的朋友介绍的，名校毕业，工作稳定，家境也算不错。
在我母亲的描述中，她几乎是完美的“未来儿媳”。每次我回家，母亲都会提起她，“你看，小周多有礼貌，长得也清秀，做事稳妥，真是好女孩。”
那天，父亲在饭桌上突然对我说：“你也不小了，应该考虑结婚的事情了。小周那个孩子，真是不错。你跟她见见面，互相了解一下，怎么也得有个交代。”
我低下头，不太想回应，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们见面的地点定在了镇上的一家咖啡馆。
小周很准时，穿着一身素雅的连衣裙，笑容温和，像是从某本教科书里走出来的“理想女友”。
她看见我进门，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你好，陆野，久仰大名。”
“你好。”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应，坐下后，我们开始了一个看似平常却充满压迫感的对话。
“听说你最近回来了？旅途还顺利吗？”她的声音温柔清新，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心。
我点点头，随便聊了一些旅行中的琐事。她耐心地听着，偶尔微笑回应，完全没有任何让人不舒服的地方，仿佛她已经准备好走入我的生活，安静地陪我度过每一天。
我开始觉得自己像是被套入了一个没有出口的圈套。
她温和、贤淑、得体，像是一杯温热的奶茶，喝下去温暖却又没有波澜。但我知道自己不该再沉溺于这种模糊的感情漩涡。
她的眼神清澈而专注，似乎无意间捕捉到了我的犹豫。
“陆野，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她微微低下头，眼睛闪过一丝细微的失落。
我赶紧摇头，“没有，只是……最近有点事情，脑袋不太清楚。”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转而轻声说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可能还没准备好，但我不急，慢慢来，了解一下对方。”
她说话时的语气温柔，带着一种让我无法反驳的体贴。
这一番话让我感到一阵沉重。
我不敢对她承诺任何东西，因为我的心里，始终有另一个人影像，不管我走多远，都像个影子，悄悄地、无声地存在。
那个人是江妍。
接下来的聊天里，小周显得特别主动，她主动提起了很多生活中的话题，想要让我更多了解她。
她讲起自己喜欢的电影、喜欢的书、喜欢的旅行地，以及她对未来的规划。
她似乎一切都做得很好，条理清晰，目标明确，而我却没有办法专心听下去。
我总是忍不住在心里将她和江妍对比。
小周没有江妍的随性，她不如江妍那般带着点叛逆和自由。她温柔、聪明、孝顺、理性，但却少了一份让我心跳的力量。
这种平静的交流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知道小周是一个理想的伴侣，可我的心却依然被过去的阴影牵扯着。
即使小周眼中的期待和关切让我感到温暖，我还是不禁想：“我能做到像她这样吗？像她父母那样的期望，我能承受吗？”
就在我深陷这些思绪时，小周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柔和地看着我。
“陆野，之前你有说过你喜欢旅行，那你觉得旅行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愣了一下，心里瞬间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旅行，对于我来说，曾经是逃避，也是寻找，寻找某种自己遗失的部分，或者是，逃避自己无法面对的现实。
但我能说这些吗？我能告诉她，旅行曾经是我心灵的一部分，现在却成了我躲避现实的借口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随便找了个借口：“旅行嘛，是为了放松，探索不同的世界。”
我不想告诉她更深的东西，不想让她知道，我心里从未能完全放下的那个人。
“我知道了。”她点了点头，似乎很理解我的不自在，“每个人对旅行的定义都不一样。”
她的话让我有些愣住了。
她为什么能理解我的不自在？她是不是也能看出，我心中其实还有别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小周的联系渐渐变得频繁起来。
她总是主动发短信，问我工作忙不忙，周末有空吗，一起吃个饭，聊聊生活。
她是一个非常体贴的人，总能在恰当的时机给出一些鼓励的话语，这让我不自觉地开始依赖她的存在。
但每当她关心我时，我总会有些愣住。我的心底里，有一块空地，空得让我痛，却也空得我无法填补。
江妍的影像依然在我脑海里游走。尽管她已经离开了，我仍然无法彻底忘记她，尤其是每当我面对小周时，这种感觉便愈加强烈。
小周的关心温暖而细腻，但我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包裹在一层冷漠的外壳里，无法真正回应她。
有时候，我甚至会故意拖延回复她的消息，因为我知道，每次交流，我都会更深陷于她的温柔里。而那种深陷，像是一种不自觉的沉沦，我害怕它。
某个周五的晚上，我和小周再次见面。
她说想带我去吃一家新的餐厅，听说很有情调，氛围也很好。我们定了晚上七点的约会，我早早地到了餐厅，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等待她的到来。
当小周进门时，我看到她穿着一条简洁的白色连衣裙，头发微微卷曲，眼神清澈。
她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温暖，我看到她的时候，心底的不安和紧张都稍微缓解了些。
“今天有点冷，想吃点温暖的东西。”她笑着坐下来。
我点点头，随便翻了下菜单，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外面是冬季的夜晚，街道上灯光昏黄，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
这个小镇的夜晚，总是有一种淡淡的孤寂，似乎每个角落都被沉默吞噬。
“陆野，最近怎么样？忙不忙？”她突然问，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心。
我回过神，低头看着菜单，随口应了一句：“还行，工作还算顺利。”
她似乎有些感知到我的不自然，顿了一下，微笑着说：“如果你觉得累的话，可以放慢节奏，不必逼自己太紧。”
这话让我心头一紧，像是一个无形的手，轻轻地捏住了我的胸口。
她关心我，像所有人那样真诚地希望我过得好。可我能回应她什么呢？我能给她什么？我心里明白，如果真的和她走下去，我能给的只是一个空洞的“好”，而她想要的，是一个真正愿意投入感情的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她。
“其实……我最近有些迷茫。”我突然说出这句话，自己的声音都显得有些陌生。
小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关切，她轻轻地放下筷子，看着我：“迷茫？是工作上的事吗？”
我摇了摇头：“不是。是关于……感情的事。”
她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我的话。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陆野，我知道你可能还没有准备好接受我，但你要知道，我并不急。我愿意等。”
我顿时有些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等”字，那一刻，我感觉到自己被一种温暖的情感包围了。
她的眼神柔和、坚定，仿佛告诉我，她会为这段关系付出耐心，给我时间和空间。
但我知道，我并不完全准备好接受她的温暖。
几天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我母亲的声音：“陆野，听说小周家的事情怎么样？她家里人最近还挺着急的，说你们两个也差不多了，什么时候能定下来？”
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低着头，目光游离在桌面上。母亲的话像一道无形的压力，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了？”母亲突然问。
我沉默了一会，心中有些纠结。其实，我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准备好，但她的期待、父亲的期望，以及这段感情中的种种条件，都让我陷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漩涡。
“我……还不确定。”我低声说道。
母亲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总是想太多。感情的事，没有百分百的确定，靠的是时间和相互的包容。”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母亲所说的“包容”，其实是一种对生活的妥协。她希望我能有一个安稳的家庭，能结婚生子，过上“正常”的生活。她给了我很多压力，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把她对我的期待投射到了这段感情上。
我开始更加焦虑。
每当我和小周在一起时，我能感到她的真心和对未来的规划，但我却一直无法全身心地投入。
我知道自己是在逃避，这种逃避，像一颗无形的种子，埋在我的心里，悄悄地生长。
我和她见面的频率逐渐增加，但每一次，我心里都像是有一根弦在不断拉紧，直到无法承受。
江妍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放下了她，还是只是在逃避一个现实。
我开始变得更加迷茫，每当看到小周温柔的笑容时，我却总是想起江妍在我心中留下的那道伤痕。
我知道，如果我继续这样下去，最终会伤害到她。她的好，她的温暖，终究承载不了我内心的无数困惑和不安。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一天深夜，我收到了一条来自小周的短信：“陆野，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太好。我不会催你，也不会逼你做任何决定，只是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这条短信，简短而温暖，却让我彻底崩溃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窗前，眼睛望着外面深邃的夜空。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无论我如何选择，都会有一种无法填补的空虚感。
我依然无法做出决定。
但我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失去什么。
那个冬夜，我失眠了很久。
手机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微信里仍是小周发来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回复。她的体贴让我愧疚，也让我惶恐。我知道自己一再逃避，不但耽误了别人，也耽误了自己。
我以为时间能解决一切，可事实是，时间只会把问题包在更柔软的棉花里，一天比一天更难捅破。
第二天上午，小镇下起了雪。稀稀拉拉的，像是把半空中的记忆洒下来，盖住了屋檐，也盖住了往事。
我没有去公司，只是一个人走去了旧城区——我和江妍曾经散步的地方。
那是一条安静的老街，两边的砖墙斑驳，铺着碎石的小巷子蜿蜒向前，尽头是曾经的糖水铺，现在早已换了招牌。
江妍喜欢这条街，说它“老得可爱”，像她年少时画在日记本角落的梦境。
我站在那扇被漆成绿色的木门前，忽然意识到，有些记忆，是不会随着时间淡去的。它像是一条河，表面平静，水底却藏着暗涌，一旦风吹，就泛起浪花。
我打开朋友圈，手指滑动着，滑过那些我曾熟悉、现在陌生的名字。
直到，我看到了她。
江妍的头像没变，是她在鼓浪屿时拍的一张照片。那天，她穿着白色衬衫，头发绑着麻花辫，靠在一棵老榕树旁，笑得很轻。
她发的动态写着一句话：
“重庆的冬天真不冷，热气腾腾的火锅下，心却是空的。”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无意的，但我知道，我的心，在那一刻猛地颤了一下。
我犹豫着，点进了她的主页。她最近更新不多，但每一张照片，每一个地名，都像是在告诉我——她还在走着我们没走完的那条路。
我不知道自己是被这份“巧合”击中了，还是终于承认了现实：我从未真正放下。
那天傍晚，我站在街口，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雪越下越大，我仿佛回到了那一年，在西北的客栈，她靠在我肩上说：“你以后要是真的不爱我了，记得告诉我，不要骗我。”
可现在，我不是不爱了，而是从未停止过爱她。
晚上，我回到家。
母亲看到我，照例唠叨了几句：“你这样下去怎么行？小周多好一姑娘，人家家里都问你态度了……”
我没回话，脱下外套，默默坐在沙发上。
父亲看了我一眼，语气平静却意味深长地说：“陆野，你要是不想和她在一起，就早点说清楚，别耽误人家。”
这一句话像是一柄重锤砸在我心上。我低下头，第一次认真地问自己：我愿意一辈子和小周这样安稳下去吗？
答案，是沉默。
我不想骗小周，不想骗父母，更不想骗自己。
我妈叹了口气，终究没再说话。屋子里只剩下时钟滴答声，一下又一下，像是时间的倒数。
第二天，我约小周见面。
这次，我没有再让她主动来找我。是我，主动发了消息。她很快回我，说“好”。
我们见面的地方还是那家咖啡馆，只不过，今天她穿了件深蓝色的呢子大衣，脸色略显疲惫，像是已经猜到了我要说的话。
我们都没有点咖啡，彼此沉默了几分钟，像是回到了认识的第一天，但又不再那么从容。
“小周……”我开口，嗓子却有些干，“我们聊聊吧。”
她轻轻点头，目光平静。
我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包括江妍，包括我心里没有办法全然投入这段关系的事实。
她听得很安静，没有流泪，也没有质问，只是握着杯子，双手微微发抖。
“我其实，早猜到一些了。”她低声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有故事的人，你心里可能还有人。可我一直希望，也许我能等到你真正回头的那一天。”
我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对不起。”我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她笑了笑，很苦涩：“没关系，真的。我不怪你。”
她站起身，理了理大衣的下摆，“陆野，不管怎样，谢谢你今天能亲口告诉我。比什么都重要。”
她转身走出去，雪还在下，落在她肩头，像是悄悄的告别。
我没有追上去。我知道，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我回到家，父亲坐在阳台抽烟，看着窗外飘雪。
“解决了？”他头也不回地问。
我点头。
他没说什么，只是又抽了一口烟，说：“有些人，是你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这没关系。你要记得，只要你知道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就不会太迷茫。”
那一夜，我打开电脑，写下了一封信，一封写给江妍的信：
“江妍，
我见过那么多风景，却还是记得你靠在老榕树下的样子。
我终于明白，有些人不是爱不够，而是失去之后才知道，原来一直都是她。
我不确定我们还能否重逢，但我会一直记得你带我走过的那些路，和你看过的那些山河。
如果你愿意，请回个信。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让这封信随风，像我们的曾经一样，落在雪里。”
我按下“发送”，那一刻，内心终于安静下来。
外面的雪停了。风从巷子里穿过，像极了那个在车站离开的背影——她从来没真正走远，只是，我太迟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