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仙侠小说 > 三尺莫问 > 五十三.生有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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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人吗?”

朱英呆滞半晌,极小声地问,生怕惊醒了什么。

眼前这些人个个顶天立地,无论男女老少皆魁梧不凡,朱英生得高挑,站在人堆里已算是鹤立鸡群,却还不及这些人的小腿高,说他们和自己是同类,简直有点自不量力了。

朱钧天却点了点头:“是。”

宋渡雪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喃喃诵道:“大荒之中有巨灵一族,名夸父,胫如修柱,臂若龙蟠,其行踏山震岳,其饮吸川吞河……我还当只是传说。”

朱钧天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不错,这正是夸父一族的遗骸。”

朱菀傻眼了:“什、什么意思,这些都是人?不是妖怪?人为什么会……”她吞了口唾沫,感觉一阵头皮发麻:“为什么会被关在这儿?”

面前的巨人姿态各异,却皆无比鲜活,简直像下一秒就会重新动起来一样,朱慕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哪里像死了三千年的遗骸:“上古的遗骸怎能完好保存至今?都过去三千年了。”

就连底下的邪祟都朽的朽烂的烂了!

朱钧天想了想问:“小娃娃们,如今人间还有体修么?”

朱慕摇头:“未曾听闻。”

朱英正经书读多了,对这些杂闻反而知之甚少,绞尽脑汁半天,好不容易翻出来一点小时候大师兄给她当故事讲过的轶闻:“传说上古之时仙道大通,百家争鸣,以什么入道的都有,除了流传至今的几大仙道,还有许多已经失传的道,体修便是其中之一吗?”

“嗯,正如剑修以剑入道一样,体修以体入道,三头六臂,法天象地,都是体修的本事,想来如今也该失传了,毕竟除了锻炼至极的体修,无人能以血肉之躯承受这般神通。夸父一族生来有堪比灵兽的强悍肉身,是天生的体修,哪怕神魂已散,躯体仍能保存千年不毁。”

“至于他们为何会在这儿……”朱钧天笑了笑,“小娃娃们,你们该不会以为古时追随魔神的,只有邪祟吧?”

朱英脑中“嗡”的一声,她自幼熟知的世界好像被敲碎了一个角。

又听他道:“当年之战与其说是正邪不两立,不如说是道心之争,只不过一群成了仙的人,争的就不是人道了,是天道。”

这话说给自小把仙魔大战当正义战胜邪恶的英雄故事听的几人,就好像给朱菀讲道经一样,朱英自己琢磨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正待虚心求教,却听见一声虚无缥缈的呻吟,从一名离他们最近的巨人身上传出来。

那声音低如擂鼓,不只她,余下几人也听见了,朱菀吓得花容失色,噌地蹿到朱英身边:“诈诈诈诈尸了!”

“只是被我们惊扰,引出了最后一点残存的念头罢了,不会突然站起来打你的。”朱钧天忍俊不禁,似乎觉得朱菀这小丫头一惊一乍的很好玩,还冲她招了招手:“就算真的站起来,有师祖在,又有什么可怕的?”

那还真不好说,宋渡雪暗自腹诽道。邪门的活师祖和邪门的死尸骸,若要他选,他宁可选后者。

朱英的注意力却不在这边,最初的那一道声音落下后,很快在人群之中传开,激起一声又一声的微弱呢喃,一时间死人仿佛全活了,朱英听见了哭声,喘息声,还有含糊的絮语,上古的巨人族保持着战死的姿势,胸膛里还凝固着千年前灭族时的怆然悲鸣。

“叩请帝君,救我族嗣!”

“夺万物以养一身,终为万物所夺……”

“吾心不甘!吾心不甘!”

“天道诚如是耶?”

“天道不仁!”

“天道……不仁。”

朱英被那些悲鸣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正要收回视线,却看见一名身长百尺、垂首跪地的女人赤金色的眼瞳中,竟然滚落了一滴眼泪!

“他们还活着?!”朱英失声惊呼,猛地握住龙泉的剑柄,后退了半步:“承恩师祖,这些人还活着!”

朱钧天丝毫不惊讶:“我几时说过他们死了?”

“可是您不是说……”

“神魂尽散,只剩一具会喘气的遗骸,”朱钧天淡淡道,“对付刀枪不入的体修,岂不是最快么?”

朱英心脏重重一沉。活死人成林的景象实在残忍,既然被锁在封魔塔中,犯下此行的只能是上古的仙人们,包括冲虚真人在内……那些如今所有人耳熟能详的故事,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别被他牵着走了。”宋渡雪的声音忽然在她脑中清晰地响起,异常严肃:“他在有意引导我们,不过是一面之词,不可尽信。”

朱英这才察觉自己不知不觉又被带跑了,连忙稳住心神,在心里应了他一声,又腾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宋渡雪不仅心思比常人更细,而且防备心好像也比常人要重得多。为什么?宋家大公子万千宠爱在一身,难道还需要防着谁吗?

这句指名道姓的揣摩被心心相印完整地传到了宋渡雪那里,他眼神微沉,还不待想出个体面的解释,又听见朱英自顾自地评价:豆大点一个人,心事还不少,难怪长不高。

……

甭管什么出身什么教养,没哪个十三岁的男孩听得了这话,宋渡雪的怒吼随即在朱英脑海里响起,嗓门比他以往任何一句都提高了两倍不止,想来的确是十分愤怒了。

“说谁长不高呢?只是时候未到,时候未到!”

活尸喘气的景象看一会儿就够了,待久了瘆得慌,朱钧天一挥手卷起几人,悄无声息地从巨人脚下穿过,熟门熟路地找到祭坛,再上一层。

封魔塔第八层,其名为地。

黑色的大地寸草不生,只有无数白山高低起伏,极目远眺,那黑色极黑,白色极白,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任何颜色,分明得几乎肃穆。此地的寂静与别处不同,简直像时间都凝滞了,虽然看起来空荡荡的,但朱英就是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几人正立在一座山头,那山也古怪得很,质地奇硬无比,从东到西连半条缝都找不到,好像是一块完整的巨石,上面别说泥土了,连一点落灰也没有,摸上去手感十分奇妙,不像任何朱英见过的石头。

“师祖,这是什么地方?”

“弱水渊。”朱钧天道,“小心,此水很邪性,鸿毛不浮,且会主动将外物往里吸,人,物,甚至灵气,只要沾上一点,皆会没入水中。”

“水?”朱英吃了一惊,再往下看去,总算知道为什么地面平滑得像拿砂纸打磨过,那根本不是地面,而是丝毫不见波澜的水面!

“名为地,实为水,”宋渡雪饶有兴味地说,“仙人们好雅兴,还留了个字谜逗闯入者玩。”

心中却暗暗琢磨道:不对,弱水之名古籍中亦有记载,虽然神奇,却远不及劫尘那么危险,第八层塔不可能专为其而设,真正要封印的不是这个。

朱菀忽然福至心灵,机灵了一回:“但这些山能从水里露出来,说明水下是有底的,而且不是很深,对吧?”

“是山么?”朱钧天却反问:“你再仔细看看,这些是山么?”

难道不是?朱菀疑惑地团团转了两圈,忽然发现周遭的“山”不仅长相相似,排列也十分规律,按照相等的距离一座跟着一座,其间似乎能连出一条蜿蜒的走势,只有最远端不同,高耸而嶙峋,还参差不齐地凸出来许多尖峰……

朱菀悚然一惊:等会儿,那玩意好像是一颗头!

这绵延千里的群山……好像是一条大蟒蛇露在水面外的肋骨!!

她差点把下巴甩脱臼,一时居然没发出声来,终于对宋渡雪口中的“上古妖王”有了点直观的认识。跟眼前这条好似能一口吞掉天地的大蛇比起来,先前那妖龟还真就只是塘里扑腾的小乌龟而已。

“此妖名为巴螣,曾是魔神身边最亲近的宠物,从小拿天材地宝喂养,才能长得如此……”朱钧天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才好:“富态。”

朱菀脸皮抽了抽,不知道师祖究竟是在说反话还是脑子真有坑。这能叫富态?那天底下所有邪祟都应该叫可爱了!

朱英问:“为何它不沉?莫非有什么特异之处?”

朱钧天摇了摇头:“与其说不沉,不如说它长得实在太大,弱水还没来得及消化完。三千年,才沉了一半。”

朱英眉心一跳,消化……这个词用的,好像弱水是有自己意志的活物一样。她忍不住又往下瞥了一眼,百尺之下死寂的黑水波澜不惊,像一面熨好铺平的绸布,朱英却莫名有些毛骨悚然,仿佛那水也在望着她。

朱慕揉了揉眼睛,自从来到此层,他便感觉双目干涩,简直快睁不开了:“我并未看见祭坛,该如何离开?”

朱菀期待地望向朱钧天:“师祖是不是能从天上飞过去?”

朱钧天却摇了摇头:“弱水不渡,此乃天理,无论是飞还是乘舟,都难以打破。不过我们也无需渡水,本来这一层便没有祭坛,出路不在水上。”

不在水上,难道在水下?朱菀表情一僵,打了个寒战:“师祖,死路和出路不是一回事,您可别搞混了啊。”

朱钧天笑了一声,身体已经离地三尺,高悬半空,暴涨的灵气在他周遭流转,一望无际的黑色水面竟被震出了一圈圈涟漪。朱英感觉到他身上正酝酿的杀气,比教她练剑之时还要凶暴数倍不止,无声吞了口唾沫,执拗地仰头盯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努力抵抗着心中的惧意。

朱钧天缓缓睁开双眼,瞳中闪烁着雷光一样的烈白,他以身化剑,灵气在指尖凝成几乎有形的锋刃,自高空凌厉划开,厉喝一声:“禁水!”

“哗!”

雷光脱手,转瞬膨胀了数百倍,锋锐无双的剑气宛如游龙,直冲入水中,竟硬生生把黑水一分为二,水浪滔天,翻滚着向两侧推开,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几人正骇然于这无形一剑的威势,朱钧天身形一闪,已来到他们身后,轻轻一拂袖,四个还在发愣的小土豆全被他扫下了山:“我的剑气撑不了多久,快走!”

“师祖!”朱菀长这么大,头一回体验自由落体,扑腾着尖叫道:“下次能不能早说!!”

朱钧天没来得及回答,最初被斩断的水面已经咆哮着卷回来,在几人头顶轰然合拢,霎时间天昏地暗,巨浪相撞之声震耳欲聋,仿佛誓要将这几只不知好歹的蝼蚁埋葬在万丈深渊。

黑暗中,朱英只感觉一股极阴冷的气息骤然从四面八方逼近,贪婪地朝她聚拢过来,尚未真正触及,便隔空吸走了她身上的温度。

弱水似乎格外地青睐她。

就在她以为这回没准真要去见阎王之时,背后的龙泉仿佛被冒犯了似的勃然大怒,“嗡”的巨震,喝退了那些寒气,待到朱英反应过来,脚下已踩着了地面。

“龙泉……”

她甩了甩发晕的脑袋,勉强站稳,从背后卸下巨剑。若此剑有灵,眼下必定可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剑鞘白光大作,几乎像一盏明灯,把周围都照亮了。

朱菀这回已有十足的经验,像只大壁虎似的趴在地上,紧闭着眼睛不睁开:“师祖?英姐姐?你们在吗,咱们到了?这回又是什么,山,海,还是大怪物,有没有人告诉我,我先做好准备。”

“我在,”朱英往四周看了一圈,有点迟疑:“有一块写着‘天’的匾额,应当是到塔顶了,但没有山没有海也没有大怪物,这里好像是……一间屋子?”

她看见了一张矮桌,几盏油灯,两根用秃了的毛笔,一整面墙精心摆放规整的竹简,还有一个斜挂在书架角上,布面都早已褪了色的小香囊。

简直就像一间普通人居住的小屋,还是比较穷酸的那种。

此地无门亦无窗,呈八角形,并不算宽敞,不过好在摆放的物什不多,也称得上简洁明快,宋渡雪扫了一眼便明白过来:“的确是塔顶,不是仙人洞天,就是真正的塔顶,你看,屋顶都是斜拱起来的。”

朱英眉头深深地蹙起了。

封魔塔分九层,下面八层群魔乱舞,神通百出,而传说中最神秘莫测的塔顶居然只是一间屋子?谁这么想不开,会住在这里?

更重要的是,龙珠呢?道心呢?能送他们离开的机关呢?能帮她修复灵台的宝物呢?

朱钧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边,朱英按捺不住心中焦躁,急切问道:“师祖,我们真的到了塔顶吗,塔顶怎会只是一间屋子?是不是有什么我们察觉不出的玄机?”

朱钧天笑道:“是不是到了塔顶,瞧瞧你手中的龙泉,还不清楚么?不错,塔顶就只是一间屋子。”

“可您不是说——”

“我说塔顶有一线天机,”朱钧天越过她,负手走向屋子另一端,“此言不假,无论是于你,于我,还是于朱氏。看。”

待到他站到竹榻边,伸手一指,朱英才震惊地发现,那张不起眼的矮床上,原本竟然坐着一个人!

不,准确地说,是一具完好无损的骨架,长臂宽肩,盘腿倚坐在墙边,仿佛已孤独地在此待了很久很久。但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若不是朱钧天把他们的注意力引过去,居然谁也没有注意到那有一副骨头架子,不然朱菀早就发挥喇叭神功,扯着嗓门报警了。

可此骨并不是凭空出现,朱英稍一回想,发觉她方才分明就看到了,却丝毫没放在心上,就好像……她下意识觉得它在此处是合情合理,还不如桌子椅子古怪。

宋渡雪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骇然地倒退了一步:“怎么回事?那是谁?附近有隐匿的符咒吗?什么符咒能做到这种事??”

“不,这里什么也没有。”朱钧天笑起来,笑容像往常一样温和,却不知为何让人心中隐隐地不舒服,又说不出是哪里古怪。

他垂眸看向那具枯骨,仿佛感概,也仿佛怜悯,低低地叹了口气。

“……大道尽头,天地与之并生,而万物与之为一。成了天道的一部分,自然就能让人察而不觉了。”

朱英呆呆地望着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蓦地倒抽一口凉气,心脏发了疯似的狂跳,而腿脚一阵发软,差点站不住:“难道说此人是、是……”

“龙珠,道心,都不过是编故事,如何及得上此地真正宝物的万分之一?”朱钧天含着笑,声音却像浸了水似的,也有一股寒气:“封魔塔塔顶,放的是一具神仙的遗骨。”

“小女娃,拿着龙泉过来吧,拜见一下它千年前悄无声息陨落在禁地的主人,冲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