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去了一天,什么也没弄清?”
宋渡雪坐在黄梨方桌一侧,一手托着脸,一手捏着半块杏子果干,欠收拾地戏谑道。
他跟来奉县的理由是送法宝,驱邪抓鬼的事当然不归他管,朱英也想不出这个小纨绔能帮上什么忙,因此法宝送完就任他在奉县里游手好闲地玩起来了,白天也没和她们一起去范府。
“这能怪我们吗,那范府被杨师兄管得活像大牢似的,所有人都被关在屋子里,想打听也打听不出来啊!”
朱菀愤愤道,一想起白天的事她就来气:“还有那个二夫人,那就是个泼妇,飞扬跋扈、蛮不讲理不说,还好大的脾气,我们想把青桐留下照看都不行,说什么那是她的丫鬟,也没见她对自己的丫鬟有多上心啊?!”
朱英朱菀二人此时都在宋渡雪房里,顺德客栈的上房果真豪华,每间都有正室与侧室,加起来约五丈长三丈宽,足能住下一家五口——当然,一晚的费用也足有五口之家一月的收入那么高。
“鬼呢?”宋渡雪又问。
朱英摇摇头:“没找到。”
白天他们分明都亲眼看见鬼怪作乱了,而且那鬼刚走朱慕就立刻端着八卦镜勘起了院中风水,可不管是在把青桐拖进去的西厢房,还是在掀翻神仙牌位的院子里,居然哪里都是一片阴阳有序的平静,简直就像根本没有邪祟一样。
可若是这样,又怎么解释风水盘的失常?
“好吧,那你们说的那个青桐很重要吗?”也许是玩了一天,心情不错,宋渡雪居然没有过多地嘲笑她们,反倒饶有兴趣地询问起来。
朱英想了想:“很重要也说不上,只是有一处奇怪——范府里似乎所有人都很讨厌她,尤其是那个殷氏,她中邪昏迷时也没人来看一眼。不过既然这样,这家子还养着她做什么,为什么不像之前因为癔症赶出去的家仆那样,干脆把她也赶出去算了。”
宋渡雪咬了一口杏干,思索片刻后,才用一种平常的语气问:“嗯……也许她是通房丫鬟,给那个秀才少爷生了个儿子?”
刚刚喝了半口花茶压火气的朱菀听了宋大少爷这句语气平平的暴论,差点把嘴里的茶都喷到对面的宋渡雪脸上去,这位女侠顿时拍案而起:“你想什么呢!青桐看起来跟我姐差不了多大!”
民风淳朴的山沟沟里长大的猴子根本想象不出这些有钱少爷的世界,朱菀恍然意识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逼问道:“等等,你怎么这么清楚,该不会你也已经……”
这下换成了宋渡雪差点没把嘴里的杏子喷出来。
听闻这番对他人格和肉体的双重污蔑,宋渡雪一张小白脸顿时气得通红,连嘴里的杏子都顾不上嚼,含着小半块杏干气急败坏地分辩道:“你才想什么呢!我、我虚岁才十三!”
这话一出口,他就联想起朱菀方才言者无心的“跟我姐差不多大”,不禁听者有意地瞥了一眼端坐在朱菀身边没说话的朱英。
朱英不知道宋渡雪为什么突然看向自己,疑惑地挑起眉。
宋渡雪慌忙欲盖弥彰地移开视线,耳根都红了,十分没有说服力地据理力争:“我跟他们不一样!我绝不会随便与人乱……也不会随便娶人为妻!”
说完这句,他好像莫名地找回了什么道理,又恢复了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模样,挑衅一样,气势汹汹地看向朱英。
朱英只觉得十二分的莫名其妙。
她才不关心宋渡雪将来是要随便娶还是认真娶、要娶人还是娶骡子呢。
嫁给宋渡雪这件事于她来说好似一份长辈给她安排好的差事,还是她不怎么喜欢的那种,她并没有怀着期待想象过未来——反正那还早得很,将来若是有了其他变故,比如她找到了更想留下的地方,或者她爹不再坚持,又或者宋家对她不感兴趣了,她不必嫁也说不一定。
所以朱家这仅次于朱慕的二号木头十分不解风情地打断了这场争吵,敲了敲桌子,把话题拉回了正轨:“朱菀,说正事。”
朱英说一,朱菀就是心里有一千个二,也会跟着说一,闻言忍了半天,忍出了满脸的欲言又止,可算憋住了没继续闹下去。
宋渡雪大概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跟两只猴子讨论下去,也顺坡下驴地干咳一声,生硬地重启了话头:“……所以她不是通、咳,那种丫鬟。”
朱菀翻了个白眼:“她当然不是通、咳,那种丫鬟。宋大公子,你们大少爷的世界可真是龌龊啊。”
宋渡雪磨了磨牙,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装作没听到一样继续说下去:“那的确值得注意,你们可以找机会与她仔细问问……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说到这里,刚才还翻着白眼冷嘲热讽的朱菀忽然变了一副嘴脸,仿佛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前有个大宝贝,像只小狗一样眼巴巴地盯着宋渡雪,祭出了自己苦练十四年的撒娇功力。
只见她身子往前蹭了蹭,撑着脸凑近宋渡雪,一双眼睛扑闪得活像是进了沙子,夹着嗓子奶声奶气道:“大公子,大少爷,宋郎君,渡雪弟弟——”
宋渡雪被她喊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感觉刚吃下去的杏干都在胃里翻涌了起来,比那些妖魔鬼怪还恶心人,立马嫌弃地打断:“停停停,有话直说,别恶心我。干什么?”
“范文远的二夫人很难说话,青桐已经相当于被她软禁起来了。”
朱英适时地接过话头,宋渡雪从没觉得这母夜叉清冷疏离的音色这么顺耳过:“所以我们希望你明天能跟我们一起去范府,帮忙说服二夫人同意我们见青桐。可以吗,大公子?”
宋渡雪这下知道她们打的什么算盘了,拈起小半块杏干,撑着下巴慢条斯理道:“哦,所以你们大晚上的来找我,就是为了借我的名头啊。”
他身上可圈可点处其实并不少,就是喜欢蹬鼻子上脸这一点让朱英很难对他心生敬意。
只见他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中眼波流转,慢条斯理地点着桌子笑道:“不过,我宋家的人情可是很值钱的。”
朱英其实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像他这样的世家大族,对外处事的确需要更加谨慎,见宋渡雪不愿意,也没再多求,点点头就要起身告辞。
却见宋渡雪将手中茶杯往桌上一放,单方面地开出了条件:“明早再给我买一盒龙眼酥我就去。”
朱菀顿时乐开了花,忙不迭地应到:“好,成交!你可不许反悔啊!”
一盒龙眼酥买宋家大公子一个人情,世上简直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春芳斋的老板要是知道自家的酥饼能有这样的身价,怕是得做张牌匾挂在店里,好叫所有人都能看见。
朱英也勾了勾嘴角,宋渡雪身上毛病也不少,就是还算识相这一点让朱英可以容忍他到现在。
永宁一十六年,七月四日。
这天早晨朱英见到宋渡雪,才知道原来之前的宋大公子已经堪称风度翩翩了。
宋渡雪的衣服,加起来足够装三大箩筐,好在他还算会打扮自己,平日里虽穿得华贵,却并不艳俗。
不过今日却不一样了,他没戴抹额,用嵌有四颗硕大宝珠的紫金冠束起头发,从衣领到鞋底全是绣着彩团的金配红,再加上攒珠玉带和五彩珊瑚珠宫绦,好似一个行走的金元宝,差点没闪瞎了朱英的眼。
“如何?”宋渡雪正没个正形地靠在椅背上,看见朱英进来,“唰”的一声展开了手中的描金象牙折扇,悠哉悠哉地摇了两下:“像不像?”
朱英大受震撼:“像什么?”
“像苏州丝绸巨贾、绮霞布坊坊主之子,家住塘庄的张家二少爷啊。”只见这个行走的金元宝“啪”地合上扇子,一手背在身后,迈着大步左摇右晃地走向门外,越过朱英时还痞里痞气地用扇骨在她肩头敲了敲:“我爹几年前结识了你们门中的祭酒,一月前刚把我送来你们家暂住。我就叫……张德俊吧。”
朱英:“……”
真有你的,长得俊。
她转身追上宋渡雪:“等等,苏州丝绸巨贾、绮霞布坊坊主、家住……那什么庄,真有这么个人?”
宋渡雪扭过头,用看傻子的表情道:“当然是随口瞎编的了,我怎么可能随便认人当爹。”
朱英怀疑地看着他,心想万一露馅就糟了,宋渡雪却将合拢的扇骨在手心拍了拍,更添几分吊儿郎当的纨绔气度,随意地摆了摆手:“放心吧,这儿的人哪知道江南有几个布坊,糊弄糊弄你说的那个二夫人足够了。再说我姓甚名谁都不重要,只要有一身值钱宝贝,就足够证明我是谁了。”
这话却是十分有道理。
朱英还想问些别的,却被忽然风风火火闯进房的朱菀打断了思路。
朱菀一边将手里一盒龙眼酥塞到宋渡雪怀里,一边大惊小怪地喊道:“姐!我刚问到了个重大线索!”
她今早奉宋大公子的旨去给他老人家买早点,回来的路上留意到秦六那个瞎乞丐已经不在巷头了。思来想去,朱菀还是觉得这老乞丐十分邪门,于是准备找街边的小贩打听打听,却没想到,秦六的事半句没打听到,倒是听说了别的事。
“你们知道吗,就在三年前,浣衣河里捞到过一具无名女尸!”
浣衣河是贯穿奉县的一条小河,作为奔流到紫阳湖的一条大江支流,给全奉县的人提供了可使用的水源。
“无名女尸?”朱英皱起眉头:“已经三年了,还是无名吗?”
奉县地处群山之中,本就往来封闭,城里住户增减也少,街坊邻里彼此都是认识的,一个女人的来历本来不应该难查。
“是啊,听说那几天也是七月,正是涨水的季节,连下了好几天大雨,雨刚停就有人在下游看到了浮尸,应该是下暴雨的时候失足落进河里淹死的。”
朱菀讲得绘声绘色,好像是她亲眼所见一样:“但仵作们挨家挨户地敲门问了,却发现住在浣衣河那一带的人家里都齐齐整整,没谁少了人,你说邪门不邪门。”
朱英道:“是很奇怪……但这跟范家又有什么关系,范府跟浣衣河之间间隔了大半个奉县,即便那名落水女子化为厉鬼,也报复不到这里来吧。”
“姐,这就是你有所不知啦,范府是跟浣衣河隔得远,但范公子先前用来养他那个小妾殷氏的地方,可就在浣衣河边呢!”
朱菀眨眨眼,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凑近几人道:“还不止呢,我听说,捞起那名女尸后没多久,范公子就不再嘴硬,承认了自己在外养有小妾,火急火燎地把殷氏接回了家。”
“这几天外边的人都看出范府出了事,大伙都在说,恐怕那时候落水鬼就缠上了殷氏,不然为啥这个范公子被人撞破与殷氏在外幽会后还死鸭子嘴硬,愣是犟了十几天不肯认,但落水女一发现,立马就承认了。”
朱菀使劲拍了拍桌板,俨然一副洞察真相的表情:“肯定是那个殷氏遇到了邪门的事,为了要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来压邪,才给范公子吹了枕头风嘛!”
朱英扶额,一张嘴就把朱菀翘到天上去的尾巴按了下来:“如果真是殷夫人把鬼带到了范府,那么请问中间三年,这厉鬼为什么安分守己、不吵也不闹呢,难道她在睡大觉吗?”
朱菀这才发现自己的推理有个巨大的漏洞,默默收起了嚣张气焰,讪讪挠了挠脸,中气不足地小声道:“好像是哦……”
朱英无奈地摇摇头,觉得自己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缺了点心眼,还少了点脑子,像个傻狍子似的,别人说什么她信什么。
以后还是得留心看好她才行,免得真叫牙婆拐去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