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只是记性好些。
记性好的人多了。嬴政突然倾身,目光如炬,但能把夏后氏的禅让、商汤的景亳之命、周武的孟津观兵,都串成一条线来看的,大秦二十余位公子里,只有你。他指节叩了叩案上的《商君书》,说吧,学完这些史,你得了什么?
殿外的更漏滴了一声。
扶苏望着父亲眼底跳动的烛火,忽然想起去年此时,自己跪在同样的位置,听嬴政讲《秦记》里孝公变法的细节。
那时他总想着如何让父亲看见自己的勤勉,此刻却觉得,那些竹简里的刀光剑影、兴衰成败,早就在他心里酿成了另一番天地。
儿臣以为,权力......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权力的根,在黔首。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铜鹤灯的火苗噼啪爆了个灯花,火星子溅在案上,将《管子》残篇烧出个焦黑的小孔。
放肆!嬴政拍案而起,玉案上的青铜镇纸当啷坠地。
他盯着扶苏,胸膛起伏如潮,你可知这是何语?
自三皇五帝起,天命在德,王权天授!
夏桀失德,商汤代天伐之;商纣失德,周武膺受大命——何时轮到黔首?
扶苏没有退缩。
他想起抄《尚书·汤誓》时,商汤对士卒说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可真正举起戈矛的,是那些赤脚的农夫;想起《左传》里曹刿论战,那个说肉食者鄙的乡野之人;想起《秦记》里记载,孝公初立,诸侯卑秦,是关中百姓跟着卫鞅垦荒开渠,才让秦民大悦。
夏后氏时,部落共主需率族众治水、御兽,黔首推举能者;商王占卜问政,若龟甲不吉,可敢强征民力?
周人作《豳风·七月》,王要献羔祭韭,因知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扶苏起身,衣袂扫过满地竹简,商纣筑鹿台,役使三十万黔首;周厉王监谤,道路以目——他们失的不是天命,是黔首之心。
嬴政倒退两步,靠在漆柱上。他在殿内来回踱步,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自己亲政那年,在雍城蕲年宫,三千铁鹰锐士护着他斩嫪毐;修郑国渠时,关中百姓挑着土筐排成长龙,有人累死在渠边,家人擦干眼泪继续填土;去年东巡,齐地老妇跪在道旁,举着半块焦饼说陛下的驰道好走等场景。他对自己一直坚信的“王权天授”观念开始产生了怀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项梁求见的通报。原来,项梁在咸阳宫安插了耳目,得知了扶苏在宣室殿的言论,便匆匆赶来。
嬴政的眉峰一拧。
项梁是楚国项氏余孽,虽挂着客卿虚衔,却总在咸阳城里串联旧贵族。
他挥了挥手,宦者掀开殿门,项梁穿着楚式深衣踉跄而入,腰间玉玦撞出清脆的响。
臣闻长公子有权力在黔首之论,当真是......项梁抚掌大笑,眼角却泛着冷光,当真是大逆不道!
我楚地有谚,王是日,民是葵,葵倾日而长,岂有日绕葵转之理?
长公子这是要教陛下做那从民所欲的周天子么?
扶苏望着项梁腰间的玉玦——那是楚国令尹的佩饰,与他抄过的《楚梼杌》里记载的一模一样。
他忽然明白,为何史书里总说遗民思旧,这些人捧着旧制当圭臬,却忘了旧制里的王,也曾是从部落里走出来的。
项君读过《楚语》么?扶苏忽然开口,楚庄王伐陈,欲县之,大夫申叔时以蹊田夺牛谏,庄王遂复陈。
那时楚庄王听的,是申叔时的话,可申叔时的话,何尝不是陈地黔首的血?
项梁的脸涨得通红。
他张了张嘴,却见嬴政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忙躬身告退,广袖扫过门槛时几乎绊倒。
殿内重归寂静。
嬴政捡起地上的青铜镇纸,在手中反复摩挲。
他想起李斯今日早朝时递的密报——咸阳城里的官宦子弟,最近都在跟着太学博士抄《尚书》;想起相里氏墨昨日求见,说墨家弟子要重新整理《百国春秋》;想起胡亥今日抄《夏小正》时,竟主动问他农时为何要记在史书里。
明日让太史令来见。嬴政突然说,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把他藏在秘府里的《世本》《竹书纪年》都搬出来。
扶苏望着他父亲的侧影,忽然发现他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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