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
雾岭深谷，一道幽径斜斜穿过裂岩，尽头石门半掩，炉火未灭，寒气从四壁暗纹中蒸腾而出，仿佛沉于雪底。
殿中静如止水，唯有中央冰棺依旧，半尺寒霜覆于棺面，棺中女子眉眼安详，衣袍未动，仿若沉眠未醒。
凌苍岚缓缓推门而入。
他未着道袍，只披一袭淡灰素衣，衣摆湿重，沾着尘灰与血。他的手指颤着抚过门框，许久未动。
片刻，他走近冰棺，停在距棺一丈之外，再无前进一步。
他立着，像一棵将倒未倒的古木，撑着全部力气站成笔直。那一身傲骨，此时却透出死一般的静。
“星阑……”
声音极轻，似怕惊动了她。
“我回来了。”
他没说“对不起”，也没说“我来了”，只是用了一个**“回来”**。
仿佛这一路所走的，并非炼丹、杀人、逃命，而是一条归途。
他沉默地看着她。看了很久。
终于，他缓缓走近，跪下，双手叠于膝上。
“那年你说，炼魂之道，虽逆，但不可邪。”
“我笑你天真。你笑我入魔。”
“你说，若有一日，我杀人是为了你，你会恨我。”
“我不信。”
“可现在——”他低下头，嗓音如刀，“我开始怕了。”
**
棺中女子面容如旧，唇角含笑，眼角略起微纹，眉间一点朱砂，仿若昔年采药归来后未及拂尘，匆匆而睡。
他忽地笑了笑，那笑里没多少温度。
“你看，我将你留得很好。”
“你头发我一缕不敢断，你的符箓我一张不敢毁，连这座殿……我都按着你画的‘静居阵图’重布了一遍。”
“你若醒了，一眼便知，是我守的。”
**
他停顿一会，指尖轻触冰棺之角。那冰冷，如刃。
他低声道：
“我用七魄炼魄，用赤阳为引，夺了三十九命。”
“我知此法逆天，忤理，害人。”
“可你知我心之愿。我求生，不为自己；我求逆天，也不为称雄。”
“我只求你——再睁一次眼。”
**
石殿之中，一灯如豆，灯火投影，在棺面上画出两个人的影子，一站，一卧；一生，一死。
“你说，你若死，不愿复生。你愿轮回。”
“你说，你只怕我会不放手。”
**
“现在你看到了。”
“我，果然没有放手。”
**
那一刻，他终于伸手——缓慢却坚定，掌心轻触棺面，像隔着这一层冰冷的生死，去触碰最后的温度。
他轻声道：
“古籍有言：‘命既断，魄不归，魂归犹可人非复。’”
“可你信过我一回。”
“这一回，我也想信你。”
**
霜雾愈浓，炉火微颤，丹炉边的灵光悄然一闪，赤红丹丸缓缓浮起，其上缠绕丝丝血纹，如心脉跳动。
他望了它一眼，低声呢喃：
“一丹换命，是孽？”
“还是情？”
**
他站起身，望着冰棺，忽然退后三步，拱手一拜。
三拜之后，长身而起，目光如寒月初升。
“我所犯之错，若换你命，可抵。”
“若不能——”
“我自去地狱偿之。”
话落，万籁俱寂。
仿佛天地听见了，也不敢评断是非。
只剩冰火交融，命丹将成。
一场天问，将启未启。
—
丹成，气变。
赤红丹丸缓缓脱离炉口，旋转间如有血丝蜿蜒而起，细不可见，却黏如蛛网。
凌苍岚站在丹炉前，神色沉稳，掌心灵力鼓荡，一指抬起，化作“摄丹引”诀，牵引丹丸缓缓落于玉盘之中。
那丹落地无声，丹光未灭，周围温度却急剧下沉。
“气不稳。”他低声。
丹体应当圆润，色泽通透，此刻却隐隐浮出暗纹，如血丝裂缝。裂纹随光脉震荡，层层外溢。
——不对劲。
他神色未动，灵识探入丹心。
下一息——
轰！
一声爆鸣在识海炸开！
剧烈震荡将他瞬间掀飞，撞在石壁之上，灰尘炸起，壁裂三尺！
“阵爆了？！”他强撑起身，掌心已鲜血淋漓。
“不——是我。”
他脸色煞白，目光一凝，眼前浮现丹体中心，竟有一道残魂未清！
“是……噬心烬？”他喃喃，“谁动了丹基……谁动了……”
他声音未落，丹炉轰然炸裂！
灵火四溅，爆流如剑，整个石殿灵阵逆转，原本布下的三重锁灵阵被反吞反卷！
整个空间剧烈震荡！
九鹤山余脉，山腹。
林烨眉头一皱，抬头看向远处——那是雾岭方向。
一股熟悉的灵力波动，狂躁、暴烈、撕裂、熟得不能再熟。
“是他。”他低声。
“凌苍岚。”他重复了一遍。
“出事了。”
他脚下一点，御空破风！
秦浩然怒道：“回来！你未伤愈——”
“来不及了！”林烨反喝，身影已消失在天边！
凌苍岚此刻立于狂风之中，整座石殿空间如被一只无形巨兽扯裂，符文炸开，冰棺四周布设的灵结断裂一线又一线。
“镇不住。”他低声，“封不住。”
他的右手颤抖，灵力已失控。
识海乱，脉络断，丹成之际，丹反吞主。魂魄震荡，气海逆涌，丹火入体——这不是炼丹，这是还魂反噬！
“为什么……”他咬牙，额角青筋暴起，“为什么她的魂不归？”
“我用了你的血发，我用了你残魂，我守了三年！”
“你不回来？你不肯回来？！你骗我？！”
轰！
他抬手打出一道震魂掌，直接砸碎半面殿墙！
力道狂暴，气机疯涨！
可他心脉紊乱，内息全失，识海裂痕未补，丹力反渗全身！
吐血！再吐血！再吐血！
一口接一口！
他却狂笑！
“你不肯回，那我拉你回来！”
“你不肯活，那我把你生劈出来！”
他手掌猛地一翻，竟将那未熄的残丹生吞入腹！
刹那间，灵火炸裂，血脉逆冲！
“啊——！！！”
他仰天长吼，声音震破殿顶！
霎时间，血气染天，魂力乱起！
**
林烨破空而至，尚未靠近，前方天地已陷血光之中！
一道残影从雾中疾驰而来！
是他！
凌苍岚！
——但不再是他。
他双目血红，身形剧震，识海破裂，背后竟浮现一层血影，如生魂附体！
他在自燃！
林烨眼角一抽，瞬息掠前，灵盾横起，咬牙怒喝：
“凌苍岚！！你疯了吗！！”
他不回话。
他一掌轰来！
疯了！彻底疯了！
林烨举剑硬接，一声巨震，倒飞数丈！
落地时，他才看清：
那人——在哭。
在流泪。
在崩溃。
在燃烧自己全部灵力，只为炼出一个不愿归来的魂！
“我明白了……”林烨握紧剑，声音低沉。
“你不是疯了——你是在赌。”
“赌她回来。”
**
石殿之上，血雾未散。
那丹，一半毁，一半入魂。
那人，一半醒，一半狂。
他跪在断壁之中，灵火燃身，碎语如咒：
“你回来吧……你回来，我就停……”
“我不杀了……我不杀了……”
“回来啊……”
石殿破碎。
灵阵崩塌，丹炉倾覆。火光映着血影，碎瓦之上，凌苍岚跪坐于地，灵海已干，目光空洞，双瞳赤红如血。
他动也不动。
如死灰。
林烨缓步走近。
一步，一步。
四周沉寂无声，仿佛万物皆伏。他看着凌苍岚，眼中复杂。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林烨开口，声音低缓。
凌苍岚不语。
林烨握拳，声音拔高一线：“你不是杀人的疯子！你曾救人，你也曾立誓不入魔道！你记得吗？！”
凌苍岚没有抬头，只有嘴唇轻轻一动，低喃一句：
“我不是……可我撑不住了。”
“撑不住了。”
他说着，竟笑了。笑得像哭，又像疯。
“她不回来，她不回来，我等她三年，她说信我，我说会救她……可她，不回来……”
“所以我拼了，我杀了，我逆了，我吞了那丹……”
他抬头，眼神中忽地闪出一丝诡异的空白。
那不是痛苦。
那是失控前的沉静。
林烨猛然察觉，心头一凛。
“不对劲——”
他目光一转，看向冰棺后方的残壁石镜。
镜子中，影影绰绰，一道身影若隐若现。
起初是光线，是幻象。
但下一瞬，那一抹模糊的黑影逐渐清晰。
高冠道袍，虚影如烟。轮廓模糊不实，五官似雾未凝，却能感到一股寒气扑面，透骨而下。
“是谁？！”林烨低喝，凝聚灵识直指石镜。
那虚影不语。
它只是缓缓低头——像是在打量。
随后，竟露出一个笑。
极轻，极浅，极慢。
却令人脊背发凉。
林烨眉头紧锁：“你在看……谁？”
笑容未收，那黑影缓缓抬手，一指凌苍岚，一指冰棺，再一指——林烨。
“什么意思？”
“你在……指我？”
下一刻，虚影淡去，光影如水波回缩，镜面破碎，一声轻响后，虚无无痕。
石殿重归沉静，仿佛刚才只是幻象。
可林烨却站在原地，良久没动。
**
他看见了。
那不是凌苍岚的错。那不是魂丹的问题。那是——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
有人，早就在看。
早就在等。
早就，把他们都算在其中。
林烨眼神变了。
不再是疑惑。
是确认。
他缓缓低头，看着地上那个曾救人、曾立誓、曾逆天的男人。
“你被人算计了。”他说，“你不是疯，是被逼疯。”
“你不是错，是被逼错。”
“你……不该一个人扛。”
“是谁？”林烨声音发冷，“到底是谁在背后布这一局？”
没有回应。
冰棺沉默，残镜已碎。
唯有那一笑，还在脑中反复。
一次，又一次。
**
秦浩然御剑赶来，看到殿中景象，脸色一变。
“凌苍岚呢？”
林烨不回头，只道一句：
“他还在。”
“但他快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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