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殿沉寂，只有灵纹在冰棺下方低微流转，像一缕缥缈的风，连气息都稀薄得近乎不存在。
凌苍岚倚坐在冰棺边，眉头紧蹙，似是撑得有些吃力。他的身子微微向前倾去，像一根在风中晃动的枝条。林烨本能地伸手扶住他，掌下触到的不是血与伤，而是一种说不出的疲惫——那是灵魂近乎枯竭的征兆。
他想开口问，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话到嘴边，化成一口沉默的气息，咽了回去。
就在这片刻寂静中，他忽然听到轻响，一物从凌苍岚袖中滑出，滚落至石缝之间，微不可闻，却在他心中激起一瞬细碎的回音。
他低头去捡。
是一枚玉佩。
温润青白，边缘已略显磨痕，像被人握在掌心握得太久。那块玉并不华贵，却在触手一瞬，让林烨心口微微一紧——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从指尖潜入心底。
玉上，只刻了一字：阑。
那字锋笔潇洒，落笔却温软，有种藏在旧信里的余温感。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只觉得心头仿佛被什么轻轻触了一下。
玉佩很轻，但林烨忽然觉得有些拿不稳。他的指尖一颤，下一瞬，一道陌生而古老的灵识波动，突兀而猛烈地从玉中涌出。
疼意如针扎，刺破他的识海防线。那不是攻击，也不是幻术，而是一种记忆的溢出。林烨想松手，却已晚了。
灵识被牵扯而出，像失足坠入一场无声的深渊。他的眼前，一点点褪去现实的光。
冰棺不见了，石殿不见了，连脚下的地面都像消融在夜里。
只剩下一幕，缓缓铺展开来——
雷声滚动，浓云如墨，风从密林中疾驰而来，像是有人在哭。远处有火光摇曳，近了，才发现是烛火在雨夜中挣扎。
林烨的心跳开始变慢。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无法确认是否还能返回。但那枚玉佩的余温，仍在指尖轻轻颤动，仿佛有什么，正在被揭开。
是回忆。
是某个人，曾不愿遗忘的片段。
雨在很远的地方下，先是哑，然后越来越近。
像无数钝指敲在心头，一下一下。
林烨看见自己站在林中，却又分不清这双手，这具身躯，到底是不是他自己的。
他的脚在前一步时，落入泥地，溅起的水沾上了衣角。他听见林叶剧烈翻动的声音，也听见胸腔里一颗心跳得很急，不知是风急雨大，还是他急。
雷划开天幕。
他奔向那间木屋。
门是虚掩的，风早已撕开了纸窗，火光在屋内摇曳，却稳得出奇。炉火还在燃，一枚丹正缓缓凝成。
她坐在炉前，背挺得很直，衣角被烧了一小段，发丝有几缕湿透贴在颊边，却没有回头。
仿佛她知道他会来。
“你疯了吗？”他的声音沙哑。
“你才刚解毒。”他说，“你根本不该下炉。”
她还是没有回头，只是很轻地笑了笑。
像那炉火里静燃的药香，不浓，却绕在心上。
“你不是说了吗。”她说，“这丹，不炼，十几户人撑不过今晚。”
“可你——”
“我知道我是谁。”她轻声道，“但不是每个魔宗弟子都该死，不是吗？”
她终于回头，眼中有疲惫，也有倔强。
“你曾说，正道不该只看门派出身。那今天，我就做一次‘正道’的事。让你看看，我们也会救人，也会不顾代价。”
他说不出话。
她看着他，眼里藏着一种软弱得快碎了的温柔，却依旧笑得笃定。
“苍岚，如果我真的……醒不过来，不要为我杀人。”
她说得很轻，却像用尽了全部的气力。
“你若要为我做什么，就记着我今天救过谁……这就够了。”
他想伸手拽她起来，却已晚了。
那炉火最后一次升腾，她的身形微晃，整个人忽然像被什么重击了一下，猛地吐出一口血。
他扑过去接住她，怀里一片冰冷。
她的气息在退。
不是慢慢地，是突然地退，像被什么抽走了魂。
他一惊，怒吼：“怎么回事？星阑？！你说过没事的！”
她抬眼望他一眼，那眼里已没多少力气。
却还带着歉意。
她张了张嘴，像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
下一刻，她手中的玉佩滑落，落在他掌心。
雷霆再次炸响。
屋外那人影，站在雨中，安静地看了一切。
他甚至没有躲避雷电。
林烨……不，凌苍岚……他感觉自己魂魄从身体里被撕裂一般，他冲了出去。
那人背对着他，只留下一个轮廓模糊、披着玄衣的背影。
没有名字，没有气息。却比千刀万剐还冷。
他想问“为什么”，可他甚至不知道问谁。
屋内炉火熄灭。
她，再没有声音。
林烨睁开眼，一瞬间连呼吸都觉得痛。
他心跳很乱，像刚从什么地方跑回来，又什么都没带回来。
他看着那枚玉佩，仿佛还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残存在他指尖。
有些人，走的时候太轻，轻到连回声都没有。
林烨骤然从灵识冲击中醒来，冷汗浸透后背，气息一时难以平复。他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那枚玉佩——还安静地躺在自己手心，如一块普通玉石般温润，仿佛从未发出过那样撕心裂肺的共鸣。
可林烨知道——不是幻觉。
不是梦。
那种痛，不属于他，可他确实经历了。
他像真正走进了那个夜晚，站在容星阑死去的火炉前，站在凌苍岚撕裂的悲伤里。
他沉默良久，才抬起头看向冰棺中的容星阑。
女子沉眠，神情依旧温和，像只是小憩。
林烨却觉得她的笑，有一点点冷。
那不是她的问题，是这个世界的错。
“你死得不值。”
林烨心里有声音这么说。
可他知道，若是当面说出来，凌苍岚不会同意。
她是自愿的。
她是知道结局的。
她是站在“魔”那边的人，却硬是做了一件最“正”的事。
他缓缓将玉佩还回原位，没有惊动凌苍岚。对方此时坐在不远处，闭目静修，脸色依旧苍白，身上血纹未褪，整个人像风中残灯。
林烨转过身，不再看冰棺。他不知该敬她，还是该为她悲。
他只想静一静。
—
可在转身的一瞬，他忽然停下。
在冰棺侧边墙壁的边角处，立着一尊残破的石像。那石像一开始只是模糊轮廓，但此刻，却在他眼前，缓缓动了一下。
林烨目光定住。
不是错觉。
黑影缓缓浮现——像是一道人形轮廓自石像中剥离而出，高大、挺拔、静默。它没有五官，只有一团雾气般的黑，像被人强行抹去了形象。
林烨不敢动。
他甚至不敢呼吸。
那影像没有实体，却有压迫感。比焚厄的威势还更可怕的，是那股“知道你是谁”的直觉——那种“审判之上”的冷意。
黑影朝冰棺望了一眼，动作几乎不可察。
林烨只感觉识海一震，脑中轰鸣，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穿透了自己的心神，冰冷、刺痛，却克制得可怕。
那一刻，他明白了。
这个人——或者这个影子，见过容星阑死。
甚至可能，就是她死亡的原因。
林烨浑身一颤，一道念头从脑海里猛然升起：
是他……
是他杀了她。
可他不能出声。
他看得出来，那影子正在查——它在“确认”，林烨有没有看见、有没有听懂、有没有——知道太多。
林烨眼中闪过一抹狠意。
他立刻咬破舌尖，强行转移灵识波动，将自己识海中的“记忆残片”尽数压入最深处，同时体内灵力顺转，做出一副方才只是走神入定的样子。
黑影顿了片刻，未再多动，片刻后渐渐淡去，重新回归石像阴影之中。
仿佛从未来过。
—
林烨额头冷汗涔涔，手掌无声地握紧。他明白，自己此刻若有一丝慌乱、恐惧、敌意，都可能被那“人”察觉。
对方或许还不确定他是否已经知情。
他赌的是——对方不想在这个时候暴露。
冰棺仍安静，凌苍岚毫无察觉。
林烨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沉静。
他走回原位坐下，像什么都未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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