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房间的浴室到餐厅有一段不短的路,经过的长廊铺设了深红色的波斯地毯,眼睛看上去,就能感受到地毯的厚实柔软。两侧的墙壁上悬挂着不少金框油画,画的是一些欧洲古典场景,穿着华服的绅士、仕女们定格在豪华的宴会厅或优雅的花园中,可所有的画面都没有欢愉的感觉,反而画中人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疏离的冷漠。转过长廊的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宽敞的楼梯,雕刻着繁复的扶手延伸而下,每一级台阶上都铺着细致的锦缎。楼梯旁边有个轮椅电梯,由两个大车轮和一个小车轮组成,造型古朴精致,我上下楼时要用它,菲洛说它叫“巴斯椅”。
我们一路下行,我坐在“巴斯椅”上缓慢移动,菲洛步行走楼梯跟着我。四层建筑的每一层都透露着19世纪的华丽,走廊尽头的天窗洒下温暖的阳光,将整座建筑内部映衬得如同一座小型宫殿般恢宏。我坐在轮椅上,一路看着那些精雕细琢的雕塑和金碧辉煌的装饰,我感觉眼前的景象既陌生又遥远,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格格不入,我会不会只是误闯进这华美殿堂的过客?
菲洛在一扇厚重的红木门前停下,一位黑白花边围裙的女士推开它,菲洛将我滑进到餐桌前。
屋内瞬间涌来一股温暖的气息,壁炉正燃烧着,橘红的火光映在暗色的木质墙壁上,火舌不时窜动,几乎吞噬了这里之前所有的记忆。
餐厅布置得庄严,看起来实在奢靡。大理石的地面光洁如镜,天花板上吊挂着华丽的枝形水晶吊灯,闪烁着朦胧的光芒,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层温馨的金色之中。
餐桌长而沉重,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餐具,银色的刀叉、华丽的瓷盘,甚至连杯具都闪烁着光泽。每一个座位前都有一盘精心摆放的餐点,餐盘下覆盖着细致的餐巾,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父亲坐在餐桌的主位上,背脊挺直,神色威严。他身旁的仆人们也已落座,准备与我们一同享用这份丰盛的早餐。菲洛则坐在我旁边,静默地注视着我,好像生怕我随时会出什么状况。我却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拘束感,像是置身于一种仪式中,不知该如何表现。开始用餐前,父亲带领我们进行了餐前祷告。我并不明白这祷告的意义,只是低下头,学着他们的样子,双手交叠,嘴里念着“感谢”之类的话语,像是背诵着一种古老的咒语,他们全程闭着眼,我偷偷睁眼观察他们,好像这个时候他们会希望有人会在他们头上监督他们,没有人敢对这项仪式不尊。祷告结束后,餐桌上的每一个人都默默地举起刀叉,开始进餐。早餐吐司非常精致,培根煎得焦脆,奶油和雪花一样在透明的果酱里形成一个漩涡挤在吐司上面。
我并没有太多胃口,只是机械地把食物切成小块,送入口中。整个早餐过程非常沉闷,仆人们也没有多说话,专注于自己面前的盘子,偶尔挑起眉望向父亲,像是在等候他的指示。除了菲洛,我发现今天餐桌上的仆人有十个,其中有一个老仆人、两个年幼的小姑娘,剩下的七人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们脸上带着岁月的痕迹,眼神锐利,像是一群长期驻守在这个家的守护者。
早餐结束后,父亲擦了擦嘴,随即吩咐仆人们各自去忙碌。那些仆人迅速起身,默默地离开餐厅,动作有条不紊,像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只剩下我和父亲,父亲站起身,推着我的轮椅缓缓走出餐厅。在宅邸的门口,他还特地往我脖子上围了三圈围巾。他带我朝花园的方向走去,冬日的寒意透过玻璃窗洒进长廊里,透着一股清冷的静谧。我们路过一个又一个仆人,父亲点头致意,而我只是敷衍地笑笑,其实心里非常不耐烦。
当我们走出大门,宅邸的花园显得异常开阔。草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洁白无瑕,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光。四周环绕着修剪整齐的冬青树篱,苍翠的叶片上覆着一层细小的雪花,和圣诞节时街道圣诞树的银白色装饰品一样。花园里还有一些精致的石雕,雕工细腻,或是天使,或是喷泉,如同冬眠的守护者一般静静伫立着。走到花园深处,我看到几名仆人的孩子正兴奋地在雪地里玩耍。他们将一团团雪球相互投掷,发出阵阵欢笑,寒冷的空气中满是他们的声音。看到我们走来,孩子们停下打闹,脸上带着好奇的笑意,恭敬地向父亲问好。父亲笑着回应他们,亲切地向他们挥手问好,他与他们之间几乎无任何隔阂。“你们玩得开心些,雪下得这么好,不如堆个雪人吧。”父亲语气温和,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我也跟着应付地点了点头,模仿父亲的语气道:“你们玩吧,好好享受这天气。”其实心中满是嫌恶,巴不得他们安静下来。
父亲看了我一眼,沉默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开口,声音低沉而温柔:“孩子,你可能还在适应这里的一切。或许你对整座宅邸都很陌生,但……这就是你的家,你往后需要继承的也都在这里,无论发生过什么。”
父亲接着说,他在火车上发现我不见时,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撕裂了。那一刻他几乎不能呼吸,只能跟着乘务员的指引立刻在下一个车站下车报警,和警察一同去寻找我。他回忆着那个混乱的车站,拥挤的人群中,我的身影像是被吸进了黑暗。警察最后在我们逃离的那座城市里近乎边境的小镇找到了我,说我是坐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盯着窗外发呆。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有些发涩,脑海中充满了纷杂的片段,始终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图景。
我能记得的,只有自己坐在某个狭小的房间里,窗外是低垂的灰色天空,而我只是盯着窗台上某块剥落的漆片出神,心里一片空白。我觉得自己一直在那里等待,可是等待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父亲的叹息打断了我的思绪。他几乎不出力气地拍着我的肩膀,像是怕惊扰到我似的,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你现在安全了,爸爸会一直陪着你,再也不会让你遭受危险。”
他的话像是穿过了一层看不见的薄纱,触碰到我的心,却没有完全击中目标。我点点头,感觉嘴唇很干,什么也说不出口。父亲推着我走了好长一段路,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全然是柔和而令人心安的力量。他开始沿途为我讲解这些景色,说起那些树木和雕塑,说它们是何时种下或修建的,甚至连以前园丁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机械地点头,目光在四周扫视,这里的景致让我感到熟悉却又陌生。那些修剪整齐的树篱和喷泉,看起来似乎曾经出现在我的梦中,却又像是另一个人的记忆。
父亲时不时停下脚步,低头看我。或许是因为这一切对我来说太过遥远,我无法找到与之相关的情感连接。终于,父亲看了看怀表,收起了讲述,笑着对我说:“好了,差不多该去上课了。”
我抬起头,有些茫然:“上什么课?”
父亲怔了一下,随即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叹息着说:“你瞧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医生说你失忆了。”他的语气轻松,甚至带着自嘲,“唉,说不定我也快了。”
他接着解释道:“以前这个时候,我们总是早晨出来散步一个小时,然后就回家里上课。我给你请了家教,还有菲诺也教你,你的成绩还算可以。”
我的心却沉了下来,抓不住其他的内容,只能捕捉到他口中的数字。十六七岁?这个数字让我觉得可笑。镜子里的我明明像个经历过风霜的中年人,哪里还有少年的影子?我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父亲把我的轮椅转了个方向,目光落在远处的草坪上,继续说道:“不过你现在失忆了,医生建议换一种方式帮你恢复记忆。于是你出院以后,我给你请了最好的心理医生,今天正好,第一个疗程开始,时间快到了,我们得赶紧过去。”
他的语气像是在请求,又像是在命令。不管他说什么,我都没办法拒绝。轮椅的轮子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响声,父亲推着我来到了大宅的大门口。黑色福特T型车正停在那里,车身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司机穿着笔挺的制服,正站在车旁低声跟仆人交谈。父亲和仆人合力把我从轮椅上抱起来放进车里,过程并不轻松,我甚至能感觉到父亲手臂微微发颤。我坐在车内,冰冷的皮质座椅让我有些不适,但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汽车启动了,我从车窗向外望去,重新审视这个所谓的“家”——一座占地广阔的大庄园,仿佛一座孤独的城堡,被精致的铁栅栏环绕着。仆人们在园中忙碌,像是偌大的八音盒中默契配合的舞者,时间到了自然就停下来。远处主楼的红砖墙面和高耸的塔尖在灰蓝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随着汽车的行驶,逐渐消失在一个点上。汽车沿着一条长长的石板路缓缓驶出庄园。我注意到,这条路两旁种满了白杨树,如一支军队挺拔地在雪地里为我们的庄园站岗,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留下细碎的影子。路的尽头是一座装饰着华丽铁艺的高大拱门。车子驶过拱门后,我的视线渐渐从庄园转向了外面的世界。
树林以外的市区比我想象得更加热闹。尽管是冬天,街上依旧有不少行人来来往往。路边的商铺林立,有小贩在叫卖着新鲜的面包和炖煮的热汤,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食物香气。马车和汽车混杂在一起,发出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还有几个衣着单薄的孩子正嬉笑着从街角跑过,他们的脚步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我不禁注意到,这一路上似乎没有哪栋房屋能够与我的家相比。无论是庄园的规模,还是建筑的精致程度,都显得格格不入。我看着窗外的世界,心中一片空白,我突然开始希望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汽车在喧嚣的街道中穿梭,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庄园早已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人群。“家”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留在我的记忆中,和我自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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