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在丁老儿的客栈歇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往长安方向赶去,众人都挥泪相送。三人像之前那样坐在马车中,曲杏雅想着已耽误了一天,问曲绿雅说道:“不知他们府上那姑娘能不能熬到我们去那儿。”白襄一听什么府上的姑娘,想起故人,心里有些担忧,不等曲绿雅回答,连忙问道:“是什么府?”
曲绿雅说道:“孙家府,那议大夫家中的小郎得了怪病,周身像是爬满毒虫伤痕,紫红一片,叫那郎中看了不抵用,后来又说夜夜噩梦不停,梦里总是被蜘蛛毒蛇追赶,他们只道是冲撞了邪祟或者妖怪,找到我师父去看,仍然没有发现究竟被何所伤,如此挨了十来日,就病死床榻了,死状极其骇人,身上都是鼓起来的污血脓疮,面目全非,他们怕被人传出去,影响仕途,赶忙将尸体运出城去埋了。”
白襄听说不关江王府的事,松了一口气,曲绿雅又说道:“本以为就没事了,哪知他们家二女儿竟然又染上和她哥哥一样的病症,这才刚开始周身发热,说身上痒,我便寄信让杏雅来一趟长安看看,然后我也往她这边赶着接她。”曲杏雅知道姊姊担心自己路上无人照顾,才来接自己,心里感动,抱着绿雅又说道:“姊姊听师父说不关鬼怪妖孽的事,便想着也许是南疆的蛊术,如果真是虫蛊,只要我去了一定会药到病除。”曲绿雅抚摸着杏雅的肩膀点点头,说道:“正是,若不是巫蛊之术怎么不传染旁人,只传染住得甚远的二小姐身上。如果二小姐能像她哥哥一般坚持十来天,我们就还赶得上救她。”
白襄见她二人不吵嘴的时候倒也姐妹情深,微笑着说道:“那我们就不再多耽误,一路往府上去吧。”二人都点点头。
又加紧赶了两天,便到了长安城门前,最近有多闹事的,这城门口加了几个官兵专门查看过往的人,曲绿雅下了马车拿出通行令,他们才给这一车人放行。回了车上,曲绿雅说道:“多半是那些蓝头巾又干什么事了,他们说现在城里正抓人呢,估计有热闹看了。”白襄倒无心思在这些事上,这城门一打开,众人中有浑水摸鱼想要挤进去的,却被官兵一把拉开去,喝骂道:“没有通行令不得进城!”
进了城里,这长安却并不及之前路过那些城镇热闹,街上并无太多商贩走卒,商铺有的开着也有部分空着,百姓脚步匆匆而过,又进了屋檐底下,仿佛避雨一般不往大路上走去。白襄自幼听先生说的长安京乃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城市,那般描述早就形成丰富的画面充盈在白襄的脑中,如今见了这般景象,心里好生失落,哑了好一会儿才问曲绿雅说道:“长安为何行人如此匆忙,也没多少商铺?”
曲绿雅说道:“你问别人还真问错了,这事儿宫外只有几个人知道,今年四月份的时候,皇上下令杀了好多役夫,我师父一个道友的弟子,反正他已经死了,姓名但说无妨,叫做苏玄明,他在宫里做卜者,算出当今皇上气数已尽,皇位不传他的皇子,也不传他的兄弟,而是传给旁人。加上这皇帝一味追求享乐,便生了策反的心思,联络了数百名平时受压迫的染坊役夫,其中张韶为首,乘着夜色攻入右银台门,当时皇上正在清思殿打马球,远远听到张韶等百来人喊杀声,吓得逃到左神策军避难。那左神策军兵马使康艺全,却仍是听皇上的指令,当即率兵入宫,这时候张韶这群狂徒,都已经坐那清思殿的御榻上吃过饭了,正在得意时候,康艺全赶了过来,轻而易举就将他们百余人杀了个干净。”
二人听得入神,白襄问道:“这策反是不是株连九族的罪?”曲绿雅说道:“正是,他们这些人在宫里做役夫,大多数都是一家全搬进长安了,这回株连九族城门一关将他们老老小小都杀了一遍,当时街上的血流得真如潮水一般,走过鞋子都被染成红色,也正是如此这街上才关了那么多铺子,别处的商人都怕乱世到了,那京城一定是最乱的地方,便都不来这里做买卖。”
曲杏雅见她说得口干,连忙给曲绿雅续上茶,说道:“难怪姊姊说要问你才对,换了别人只知道是因为谋反,你却知道那个卜者说了什么。”曲绿雅饮了一口茶,继续说道:“那苏玄明的话要是被有心的人听去了,只怕又要惹一些风浪出来。”白襄疑惑道:“难道这卜者算的就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他怎么没有打赢?”
曲绿雅说道:“他一定知道是真的,但是他算不到拿到皇位的人是不是张韶,皇帝气数快尽了,所以才能被卜算出来,他能算到的,一定得是能被算到的。”曲杏雅听不明白,小声嘀咕道:“在说些什么呢。”白襄思索了一会儿,感觉懂了又好像一头雾水,只说道:“这些人也是太过草率了,家眷就在天子脚下,也敢行这样冒险的事。”曲绿雅说道:“正是因为如今这个皇上,太招人恨了,都知道他不可能当个长久皇帝,一定会有人主持公道,他就像那街边上淋了雨的耗子,你叫他敢自己站这儿,路过的所有人都想踹他两脚。”白襄听她这描述直想笑出声来,说道:“你刚刚说的那个什么将军?”曲绿雅答道:“左神策军兵马使,康艺全。”
白襄说道:“如果他们事先和康艺全串通好,比如事成之后给他什么官位,要是有他里应外合,这次策反也许就成功了。”曲绿雅说道:“左神策军兵马使应该是不会屈膝和染坊的役夫勾结的。”曲杏雅笑道:“要是张韶真当了皇帝,一个大将军难道要给一个役夫行跪拜大礼吗?”白襄倒是没有想到这层,也跟着陪了一笑,喝了两口茶。
谈话间马车便停了下来,曲绿雅撩起窗帘一看,正是那孙家府邸门口。几人来不及拿行李家伙,都想去问那二小姐还有没有气息,泰忠一一收拾了跟在他们身后。待得仆人出来报了二小姐还有一息尚存,只是不能算好,已经不能唤得清醒了。
曲杏雅倒是不管她清不清醒,微笑着小声说道:“我只管那个虫子还清不清醒。”走了一段路,便到了二小姐住的小院,一个下人出来拦着白襄和泰忠说道:“老爷吩咐男丁不能进去。”曲杏雅皱着眉一把拉过白襄手臂,对那人厉声说道:“这是医师,你还要不要救你家小姐的命啦!”那人见她装束奇怪,怕惹了祸,哪里还敢说什么,便让几人进去了,只留泰忠一人抱着曲绿雅的道具候在廊前。
丫鬟领着几人进了二小姐闺房,这时几个丫鬟扶着夫人也走了进来,曲绿雅点头说了一声:“孙夫人,这是舍妹曲杏雅。”那孙夫人往里间望了一眼,噙着泪水说道:“多谢曲姑娘这般费心了,请各位随我进来。”撩起几张浅色珠帘,只见里面一张木床旁边正跪着一个丫鬟,在给床榻上的二小姐喂药。
曲杏雅还未去看小姐症状,大步走上去对那丫鬟说道:“这喂的什么汤药,给我看看。”那丫鬟停了手,起身把碗递给曲杏雅,说道:“这是宣仪街最好的郎中开的汤碗,有解毒消肿的功效。”曲杏雅晃了晃汤药闻了一闻,又放到一旁的柜子上,说道:“先放这儿不要喝了,把床帘拉开,灯拿近点儿。”
那丫鬟照办了,捧着两个烛灯挂在床头,顿时亮堂了起来。几人都往床上看去,只见上面躺了个年轻女子,一张浮肿的脸上全是一个连一个的紫红色脓疮,竟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脖子上更是挠得条条血痕狰狞。那丫鬟看了一眼白襄,对孙夫人说道:“小姐大点儿的伤口都在身上,这位公子……”还不等孙夫人说话,白襄就转过身去说道:“无妨,我背过身去便是。”
那丫鬟见他背过去了,才将被子轻轻掀开,见二小姐全身上下也是同脸上脓疮一般密密麻麻分布,只是更大,像有无数鹌鹑蛋一样大小的东西埋在皮肉底下。曲杏雅将手按到二小姐脖子上,说道:“她脉象微弱,这是发病第几天了?”孙夫人说道:“从阿惠身上发烫到今天,已经十来日了。”曲杏雅从衣襟里摸出一把小匕首,轻轻划破阿惠腹上的一个脓疮,里面流出了透明的脓液参杂着淤血,并无其他东西,一边又问道:“有没有具体的日子?”
丫鬟想了想,说道:“是少爷出殡的第三天,二小姐还没起床就说头疼,嗓子里像有东西卡住了,咽不下去咳不出来,午饭后郎中来了,说是中了风邪,开了几剂汤药吃着,过了两日不见好,喝汤药的第三日二小姐说身上发烫发痒,正好曲姑娘和师父那日来府上。”曲杏雅将刀把脓疮上的皮割掉,让那伤口裸露出来,中心有一个小小的洞,再把那个洞掰开一看,里面竟小口小口全是虫子的咬痕,那个洞一直深入到肚子里面,看着十分的恶心。曲绿雅也掰着指头算了一下,说道:“从我知道二小姐状况那日到今天,刚好是第十天。”
曲杏雅又割开了一个脓疮,看了看阿惠脸上,见她虽然双目紧闭,眼珠却一直在转动,而这伤口看了也是一样的状况,一边往盆里洗去手上的血,一边说道:“那么再过四天,二小姐就会殒命了,那人下的蛊叫九九噬骨术,这虫会从脑到皮肤到骨髓,先伤害脑子就是为了让人无法哭喊或者晕厥,要她一直保持这种看似昏迷,其实完全能够感受有多痛的状态。”白襄虽没看到场面,也忍不住说道:“这么残忍?”曲杏雅又说道:“下蛊就是越残忍越能展现出施蛊术的人有厉害,一般的蛊一两天就把人害死了,这个蛊能让人痛上二九十八天,我听师父说取这个名字是为了让人痛八十一天,其实这个虫倒是能在身体里活八十一天的,但没有人能坚持那么久,所以都是在十八天的时间这个虫子会去咬食她的心脏,让她毙命。”
听了这话,那孙夫人顿时哭着倒在地上,丫鬟连忙去扶她,孙夫人哽咽着说道:“到底是谁要害我的两个孩子?”说着,跪在地上爬往曲杏雅脚边,哭道,“姑娘,求你救救我家阿惠,我就这一个亲骨肉了!”曲杏雅捏着自己嘴唇思索着,也不得空去扶她,倒是绿雅将孙夫人扶起来,说道:“孙夫人你先别急,只要舍妹有办法,一定会救她的。”
待丫鬟将被子给阿惠盖上了,白襄才转过身来,和众人一起坐在桌前,曲绿雅问杏雅说道:“那别人下的蛊你来给他解了,这会不会得罪别人?”曲杏雅说道:“就是会,因为现在有两种解决办法,找到下蛊的人,求他来把自己蛊虫叫走,另一种就是我放别的虫进去把他的虫吃了,不知他放的是什么虫,也许我的虫会打不过它。像别的办法,什么研磨药剂泡酒对这个都已经不起作用了,这么凶恶的蛊我都下不来呢,那个人怕是挺厉害的。”
说到研磨药剂,曲杏雅站起身来端过柜子上那碗药,放到桌上说道:“我闻着这药味道好怪,如果是解毒药应该不会有这么多种气味。小哥哥你鼻子好,你来闻闻。”白襄最擅长这个,端起药就放到鼻子底下,这气味像有数十种草药,但是难以掩盖其中虫子粉末散发出来的臭味。白襄说道:“这里面放了虫。”
众人听闻都是一惊,曲绿雅说道:“如果药有问题,那是药房放的,还是熬药的时候放的?”孙夫人说道:“这个月来,我们都换了好几郎中了。”又问丫鬟道,“少爷小姐的药都是谁在熬的?”那丫鬟说道:“都是小厨房在煎药,是小姵和之前少爷的丫鬟,叫……叫小兰,少爷走后小兰就去小厨房做活了。”
曲杏雅喃喃说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既下了蛊,还在汤药里面做手脚,这不是太多此一举了吗?”曲绿雅说道:“咱们去把熬药的叫来问一问吧。”孙夫人说道:“快去吧,只要碰过这活儿的都带过来,我们去外屋坐坐。”
四人挪至外屋,孙夫人将珠帘都又关上了才过来坐下。白襄正说着:“把他们都叫过来,他就知道我们觉得是药出问题了,这会不会打草惊蛇?”曲绿雅说道:“也是,这不知道怎么问。”曲杏雅问孙夫人道:“能不能让他们站这儿,我们去他们住的屋子里搜一下,看有没有那个虫子粉末。”孙夫人点点头,说:“如此甚好。”曲绿雅说道:“也只有这样了,官府问人都是上刑逼供的,我们若是没有证据也不好逼供。”等着一炷香功夫,进来五个丫鬟,一个小子,都跪在地上等着孙夫人说话。
孙夫人一一问了他们底细,除了阿惠的两个丫鬟,和原先服侍少爷的小兰,另外两人都是一直在厨房做活的。曲杏雅细细端详着小兰,见她面容匀净,体态轻盈,一双眼睛圆润流转,不像是中原人,倒像是南方人。孙夫人又说道:“你们都且在这儿候着,不得走动。”又叫自己大丫鬟看着他们几个,又叫一个丫鬟领着众人往下人住的屋舍走去。
行不多时,一排平常瓦房映入眼帘,挨个翻看了并未有任何奇怪物件。曲杏雅问道:“这小兰的屋子是在哪里?”那丫鬟说道:“我们刚刚查看过了,就是第三间。”曲杏雅说道:“咱们再去看一遍。”众人又折了回去,将屋里所有的抽屉柜门都打开看了,曲杏雅还翻看了小兰的被褥枕头,白襄连地砖墙缝房梁都检查了一遍,确实什么东西都没有。这回众人才死了心又都回到阿惠房里,将那些下人都打发了下去各自做活了。
孙夫人说道:“如今找不到是谁动的手脚,又如何是好?”曲杏雅说道:“那我只能冒险放一只虫子进去,看看能不能降得住它。”孙夫人听了,也只能答应,又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曲杏雅说道:“现在就可以开始,你们都在外面等我,小哥哥可以跟我进去。”白襄觉得有意思,问道:“怎么他们不可以进去,但我可以?”曲杏雅微笑着说道:“你可以帮我递东西。”又对孙夫人说,“如果这招行不通,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孙夫人一脸愁容地点了点头,和曲绿雅等人出去等了。
曲杏雅拉着白襄的袖子进到了阿惠床边,白襄问道:“要我递什么?”曲杏雅想了一想,说道:“帮我递根凳子。”白襄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你真的跟我一个朋友很像。”曲杏雅似嗔地问道:“什么朋友?”白襄一边帮她放好凳子,一边说道:“以前和我一起出来的妹妹,上次告诉过你们。”曲杏雅端坐在凳子上,说道:“那我怎么像她了?”白襄解释道:“每回遇到这样和别人性命相关的事,她总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她不是……”白襄差点说出但她不是人族,尚能体谅她不共情他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话来圆,索性不说话了。
曲杏雅见他说了一半不说了,又不想他回忆别的女子,只说道:“他们和我非亲非故,我在意他们做甚,我只在乎我喜欢的人。”白襄说道:“是了。”也拿过一张凳子坐在曲杏雅旁边,只见她嘴里呢喃,一只细小的蜈蚣从她的手腕里爬了出来,两只触须缠来缠去。曲杏雅伸手将蜈蚣接过,撩起先阿惠腹部的被子,将蜈蚣放到先前自己割掉的脓疮上,那蜈蚣沿着烂肉往里钻去,挤进被另一只虫咬出的小洞里。白襄看得出神,曲杏雅说道:”好了,我们只需在这儿等着。”
白襄问道:“合着你就只让我递个凳子吗,怎么不叫你姊姊进来陪你?”曲杏雅将小脸转向一侧,柔声说道:“我就想你进来陪我。”白襄见她这般,更是像极了夕佳,心里酸楚了一下,这曲杏雅比夕佳小了几岁,稚态未消,更显娇憨孩气,白襄没往儿女情长那方想,只说道:“那我陪你便是了。”
曲杏雅仰头望他,烛火映照下白襄睫毛浓密,侧脸如同石刻般坚毅不乏俊美,更难得是两人挨得如此之近,见他却毫无非分之想,曲杏雅自知自己容貌可爱,他却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实在是被惹得心痒。曲杏雅长在南夷之地,对这男女授受不亲之事和中原不同,见他不理会自己,索性将脑袋靠在白襄手臂上,说道:“我从小就没有哥哥,你功夫厉害,人又好,所以人家才想亲近你。”白襄听她夸赞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图,往旁了说道:“你也很好,你看这蜈蚣怎么还不出来呢?”曲杏雅哪有心思管蜈蚣,看也没往那边看一眼,又柔声对白襄说道:“小哥哥,这事了了后你要去哪儿?”
白襄自然是知道自己想去哪里的,只是这真到了长安,知道她已经近在咫尺了,却又害怕万一找不到她,或是她怪罪自己,或有别的变故,自己又该怎么面对,白襄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曲杏雅见他眉头紧锁,却不作答,还以为他是没地方去了,又说道:“小哥哥,我们忙完这茬就去姊姊师父的观里住下,她答应要带我四处游玩,我想小哥哥跟我们一起。”白襄想了一想,自己跟这姐妹二人相处得挺愉快,听闻道馆剑术有独到之处,正好也想去参观一番,便说道:“如此也好,但要先问过你姊姊。”曲杏雅听他答应了,笑着点头说道:“她谢我还来不及呢。”白襄一时间没明白这话含义,还问道:“这话怎讲?”曲杏雅见他傻愣愣的,只说道:“姊姊素来好客。”白襄正准备细想其中意思,曲杏雅怕他想明白了,又问道:“小哥哥,你肚子饿不饿?”白襄一摸肚子,才想起来半天没吃东西了,答道:“确实有些饿了。”
曲杏雅刚站起身来说道:“我让他们准备些饭菜。”白襄突然“啊”地一声低呼,曲杏雅往他手指处看去,只见那只蜈蚣的头一点一点探了出来,触须耷拉着,看着像是已经死了,曲杏雅眼疾手一把将它捏住,整条扯了出来,这蜈蚣尾端就挂着一只奇怪的褐色甲虫,模样却十分平常,像平常那些在土里打洞的无害的虫子。这虫一见光立刻就松开嘴,飞快地往阿惠肉里钻去了。
曲杏雅没来得及抓住它,还折损了一名战将,失落地坐回凳子上,将那蜈蚣用手帕包起来放进衣袖里。白襄见她这般,安慰了几句,曲杏雅说道:“那个虫子似乎是地牿,你觉得像不像?”白襄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认识这些虫子。”曲杏雅又说:“它不是食肉的虫,攻击性也不强,它们只是喜好在地上到处打洞,做很多洞口,那人怎么会选这种虫子做虫蛊呢?”
白襄说道:“那它打的洞,是不是就像阿惠身上这些脓包底下的洞一样?”曲杏雅轻轻拍了一下脑门,说道:“是啊,也许就是想让它在身体里到处打洞,又不至于贪吃很快把人咬死了。”白襄说道:“那个人为什么要在药里做手脚,是为了什么?”曲杏雅想了一想,没把握地说道:“也许是放了这个地牿同类的粉末,让它觉得有入侵者,所以才会连脸上都打洞了。”更白襄点头说着:“很说得通,但怎么把它弄出来,也许可以利用这点。”
曲杏雅说道:“你是说我们去找地牿放进去?那它一定会像对我小蜈蚣那样咬死它,又把尸体推出来。”白襄摇摇头说道:“我是说给它找一只母地牿在外面,看它会不会出来。”曲杏雅抿嘴笑道:“它都被炼成虫蛊了,哪还有找母地牿的心思哟。”白襄不好意思地说道:“也是,看它毒性还挺强的,咬一下就生这么大的脓疮。”
曲杏雅说道:“刚刚放小蜈蚣进去,是因为阿惠的伤口就这么大点洞,我想要不我把她身上再开个口子,放大点的虫进去试试。”白襄担心又是白费她的虫子,况且虫子养的越大,那曲杏雅对其感情就越深厚,当下也不敢赞成,说道:“倘若又折损了,也是可惜。”曲杏雅听完,心里颤动起来,她是知道白襄一向不喜欢巫蛊之术或是自己身上揣的这些,眼下有人性命攸关,他也不去说那些“救人要紧”的笨话,而是全为自己的心着想,这样的人世间哪里去寻第二个?一时间曲杏雅连人也不想救了,只想把白襄拉着,带回百仙谷去,又想起他一定不喜欢那里,毕竟全都是虫蛇毒蛛,那就和他去哪里都好,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可是姊姊……
白襄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柔声道道:“别难过,我们另外想办法,不再让你的小伙伴们去冒险。”原来白襄见她一脸失魂,眼里泪光闪闪的,还以为是她舍不得拿虫子去送死,不知这少女的心意,正深深刻死在他身上。曲杏雅听他还在安慰自己,而过去从未有人这样在意自己的情绪,努力压制住只想扑在他怀里的冲动,坐在凳上结结巴巴地说:“好……嗯,那我们另外想办法。”脑子里却只有一团乱麻,又突然起身说道,“我去叫孙夫人准备吃的。”就跑了出去。
曲杏雅哪里知道对白襄而言,世上最要紧的命是狼的命,而非人命,而其他生灵性命都是一样的,却不是单单为她的虫宝着想。白襄见她出去了,自己是跟出去还是不跟,拿不定主意,仍旧坐在那里想着该怎么办,突然想起这种打洞的虫子小时候好像见过,好像也从来没见过它们吃肉或是别的食物,只天天在沙土里倒腾。正想要么拿些沙土放到阿惠腹上,看这地牿会不会出去搬土回去做巢穴,曲杏雅又从外面进来了,说道:“让他们去备菜了。”白襄连忙将刚才的想法说给她听,曲杏雅想了想,说道:“这也许是行得通,地牿总在稀松干燥的黄土里,我们去哪里找这样的土?”白襄说道:“刚刚我们去的那些仆人住的房子底下,就有挺多这样的土的。”
曲杏雅顿了一会儿,眼睛亮亮地拍着手说道:“小哥哥,我晓得是咋回事了!”白襄头回听她说方言,觉着有意思,笑着问道:“怎么回事?”曲杏雅说道:“那个下蛊的人放的虫子粉末,每次都是现从沙里找的,所以我们才会什么都搜不到。”白襄说道:“那我们重新去那边,找点沙土先把她身体里的地牿引出来再说别的。”
两人起身往外走,曲杏雅又说道:“如果破了那人的蛊,他是会被反噬的,除非他抓到我,把蛊又施到我身上。”白襄说道:“不会叫他抓到你,我会帮你的。”曲杏雅听了心里欢喜,拉着白襄手臂来回蹭,正好曲绿雅听见脚步过来,见他两人进去一会儿就这般亲昵,火上心头刚想骂曲杏雅几句,才发现自己没有理由发作,只好将头扭开不看。
曲杏雅看她脸色,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当下也不去理她,只把刚刚和白襄想的法子又说给孙夫人听了,孙夫人又说道:“下人还在厨房忙活,咱们过去便是。”几人又再次往仆从住的地方走去,曲杏雅直接推开小兰的屋子,沿着墙角仔仔细细的看,白襄也去窗边的缝隙里查看,果不其然,几处都有许多松动的沙土,两人取了一些拿布包着。
曲杏雅说道:“小哥哥,你知不知道如何唤地牿出来?”白襄摇摇头,曲杏雅说道:“你过来瞧。”待他过来,便将手放在地上轻轻拍打,或用指甲敲击,没过一会儿,一只地牿真的从沙里钻了出来,身子肥肥的。曲杏雅将地牿捏起来,放到白襄手上说道:“就这傻虫子也能炼蛊,我来中原一次也算长见识了。”白襄还没来得及说话,孙夫人就过来问道:“这说明就是小兰干的吗?”曲杏雅答道:“不一定,这地牿每个墙里都有,只是小兰先前服侍少爷,现在又能接触到二小姐的汤药,比较有嫌疑,我们现在先去把二小姐的蛊破掉再说别的。”
回了房里,曲杏雅仍说只要白襄进去,曲绿雅却说道:“我也要帮忙。”曲杏雅站在门口不说好,也不敢说不,两人就僵持着,白襄一看姐妹二人脸色不爽,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闹起来的别扭,纳闷道:“方才都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肚子饿了,就不高兴?”曲杏雅听见白襄声音心里就愉悦些,便看了曲绿雅一眼,想着以后再和她解释,说道:“那你进来吧。”
三人一同又坐在阿惠床边,将刚才收集的黄土,用手绢围着腹上的洞口洒了一圈,又像刚才那样,用指甲轻轻敲击着阿惠的皮肤。白襄低声问道:“为什么要这样?”曲杏雅说道:“这样会让地牿以为是地震了,它们害怕自己的窝塌掉,就会跑出来。”
正说着,只见围着沙土的脓疮里的洞口在蠕动,那只地牿果真钻了出来,伸出两个短胖的手扒拉着沙土想往洞里搬去。曲杏雅见状,正拿出竹筒要去抓它,耳边嗖的一声,只见那只地牿突然往里飞去,身上穿着两根银针,被钉死在墙上,两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曲绿雅扔的暴雨针。白襄惊叹道:“曲姑娘还会这门暗器!”曲绿雅说道:“只会一点,钉个近处的虫子还是容易的。”
曲杏雅一边将那地牿摘下来,拿身上的红纸盖着,放进碟子里烧成灰烬,一边说道:“姊姊,这算是你破了他的蛊术,他会来找你寻仇了。”白襄连忙问道:“他怎么知道是谁破的?”曲杏雅答道:“他下的蛊虫会告诉他。”曲绿雅收回手里的银针,坐回凳子上,没有说话,白襄说道:“不打紧,我会保护你们。”曲杏雅说道:“我们吃过饭就走吧,我担心那人要是用下蛊的手段,是防不胜防的。”
白襄问道:“曲姑娘,你师父的道馆离这儿远吗?”曲绿雅说道:“不算远,都是在城里,那人要是找我寻仇便让他找,不然还不知道是谁下的蛊。”曲杏雅又说道:“他要是对你下蛊,咱们也不一定看得到他,他自可以……”白襄见曲杏雅像吓唬她姊姊似的,打岔道:“不说了这些了,横竖有办法对付,咱们先去吃饭吧。”
曲绿雅点点头,三人回了前厅,把情况都说给孙夫人听了,这会儿已到傍晚,正好老爷从朝堂上回来,又都移至客厅里吃晚饭。白襄头回在京城吃饭,好在孙夫人待客周到,叫自己丫鬟守着做了好一桌丰盛饭菜,人人都酒足饭饱。
孙老爷叫人拿出几甸金子,对曲绿雅说道:“多谢仙姑侠道心肠,将令妹不远万里接来,对孙家这般相助,不管小女好不好得起来,此番心意也叫老朽没齿难忘,如今外面都说道家的人不行善举了,老朽能结识到尊师碧松道长,不与那些奸人同流合污,也算三生有幸了。老朽一届俗人,只能准备这点小小心意,还望仙姑接纳。”说罢,便让下人将黄金端了过来。
曲杏雅见曲绿雅两手一摆,就要说那些不收金银的客套话,连忙抢着说道:“姊姊已入道门不便收取金银财物,交给我就好。”那下人回头看过了孙老爷脸色,才连忙给曲杏雅双手呈上,孙夫人也说道:“二位姑娘和这位小郎,都是里里外外地在跑忙,我们实在是感激在心。”如此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才罢休,曲杏雅说道:“只是这番破了那人的虫蛊,他定是要来寻仇了,我们在想是躲到哪里去最合适呢?”
孙老爷听了这话,摸着胡须想了一会儿,才说道:“若要戒备森严,只有皇宫才是日夜有人看守,若是能让你们去兴庆宫的大同殿住一段日子,那定然是十足的安全。”曲杏雅听了,问道:“大同殿,可是皇亲贵族们供奉道教的宫殿?”曲绿雅答道:“正是,那些道士就是终日炼长生丹药,或者帮宫里人卜卦的,师父跟他们素来不和。”孙老爷说道:“如果你们愿意去那里住一段时间,我今晚就可以托人问问大同殿的清虚真人,至少先把这个风头避一避,他多半不会推脱的。”
曲杏雅说道:“是了,今晚他都有可能来的,越往后,他被反噬得越严重,十几日后就相安无事了。”白襄见曲绿雅不说话,问她说道:“曲姑娘,去那里住几天,你意下如何?”曲绿雅抬起头问道:“是我一人去,还是我们三个一起?”孙老爷说道:“以我孙鼎文的薄面,让宫门放三个人去道观该是不成问题的。”曲绿雅起身谢道:“那就有劳孙大人了。”
孙鼎文立即就写了书信叫人往大同殿传去,又叫人去备马车,众人都在原地等候。曲绿雅低声说道:“不知我住大同殿里,师父知道了会不会生我的气。”白襄宽慰道:“咱们也是为了保命,这虫蛊细微难防,只有像住宫里这样,大门有人看守,又和住处远远的隔开了,才能放心睡觉。”曲杏雅也说道:“就是,不然住府宅里,他从窗外放蛊进来,也是看不到他人的。”白襄又说道:“不知道现在那个人有没有开始被反噬的征兆?“曲杏雅说道:“虫蛊死的那刻,他的心里就有感知了,只不过下蛊的人需要打坐或是睡觉,才能清楚知道是哪个人破了他的虫蛊。”
刚说完,几个仆人进来将碗筷撤走,曲杏雅一看,小兰就在其中,只见她步伐似乎有些沉重,走的不算利索,脸上表情也有一丝黯然,像在故意装没事一样。这时小兰突然抬起双眼,正正与自己眼神相对,莫名地曲杏雅就被吓得打了一个寒噤。
待他们都出去了,曲杏雅才转头对二人说道:“我其实一直觉得就是小兰下的蛊。”曲绿雅轻轻“啊?”了一声,白襄说道:“我只觉得除了她以外,没人有机会害少爷和二小姐两人。”曲绿雅也说道:“先前小兰在少爷房里做丫鬟,按理说少爷去世了,应该被卖掉或者是去别的房做丫鬟,不该是下发到厨房做粗活,除非做了错事。”
曲杏雅问孙夫人道:“这小兰是何原因要去厨房做活儿?”孙夫人望向一旁的大丫鬟,示意她来作答,那大丫鬟说道:“在那之后,少爷房里的丫鬟都发卖了,小兰自己要求的去厨房,她说只要一半的工钱……”这话还没说完,就有仆人来报车马已经备好,曲杏雅不想再听这些,拉着白襄袖子就要出去,嘴上说道:“咱们走吧。”
曲绿雅望向她不解地问道:“这小兰估计就是下蛊的人,我们已经知道了还为何要走?”曲杏雅停住脚步解释道:“就算确认了是她,也不妨碍她在暗处下蛊,反正过不了二十日她就死了,我们能躲又何必跟她斗蛊。”曲绿雅也不知道斗蛊是怎么回事,便听她的一起出去了。
三人正要上马车,见泰忠仍站在车前,曲绿雅对他说道:“我们进宫去了,你回去找主母吧。”白襄也与他告了别。马车摇摇晃晃便往兴庆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