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女人优雅从容,漂亮聪慧,没有那些经历大苦大难的人的绝望无奈,我想象不出她会向我倾诉什么?又有什么样的诉求?
这世上每个人的困惑就像基因一样,有的是显性的,有的是隐性的,有人跨越门槛,或许可以把显性变成隐性,但困惑永远不会消除。
居士,谢谢您招待我,您的茶清香悠远,沁人心脾,是我从未品过的味道。
自我记事起,爸爸承诺每年带我去一个新地方游玩,我很幸运,他不像其他爸爸只给孩子开空头支票却不兑现,他对我的每一个承诺都实现了。
然而,十二岁那年爸爸的承诺却再也没能兑现,我们一家提前两个月定好的去海南的机票,再也没有用上。
对于去海南旅游,我特别期待,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是坐飞机,从机票定好的那一刻,我每时每刻都沉浸再幸福之中。
可临行前两天,爸爸的公司突然有紧急事情,他‘必须’要去出差半个月,爸爸来不及回家跟我们打招呼匆匆奔赴机场,可他的飞机再也没有落地......
我妈妈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大病一场。而我似乎得了飞机恐惧症,从此不敢坐飞机。
如今我三十五了,无论出差,回家,旅行我只选择火车和汽车。
半年前,我‘必须’面临抉择,要么辞职,要么去东京出差,去东京没有火车可做,只能是飞机。
“东京设计周,公司只报销经济舱。”总监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陶然,你是主设计师,必须亲自去。”
‘必须’这个词让我攥紧了手中的咖啡杯。我脑子里立即浮现当年搜救人员在山区搜寻飞机残骸的画面。
我的指尖在键盘上悬停了足足十秒,经过复杂而艰难的思想斗争,我终于重重敲下回车键。
“确认购票”四个字在屏幕上闪烁,像是对我十三年来坚持的考验。
从办公室落地窗望出去,远处天际有一家飞机正遥遥飞来,我一阵眩晕,撇开视线,顿觉它像茫茫空间的一粒浮尘,旦夕间便坠落沉寂......我的胃部立刻条件反射般抽搐起来。
此时我的手机震动起来,我扶住桌角稳了稳心神,打开手机。是闺蜜苏苏发来的消息。
「约到张医生了,明天下午三点。他是航空心理专家,帮过很多像你这样的人。」
我回了个「谢谢」,目光又落回电脑屏幕,页面显示订票成功。确认短信已经发到我手机,两周后起飞。
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全身颤抖,几乎不能站立。
“只是做一次飞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我对自己说,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脆弱。
张医生的诊所位于市中心一栋老式公寓的顶层,我刚推门进去就僵在了原地。装修出奇地像机舱——圆形的舷窗造型窗户,甚至还有仿制的行李架。
“陶女士您好,请放松,这只是模拟环境。”一个温厚的男声从‘机舱’深处传来。
“我是张恒,你可以叫我张医生,或者直接叫名字。”
我强迫自己看向声源。站在那里的男人比我想象中年轻,约莫四十出头,穿着休闲衬衫而非白大褂,手里拿着一架纸折的飞机。
“我...我可能需要先吃片药。”我的手已经伸进包里摸索药瓶。
张恒摇摇头:“把它给我好吗?治疗期间我们需要你的大脑保持清醒状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交出了药瓶。张恒接过时,我注意到他右手腕内侧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物体划伤的。
“飞行恐惧症通常有三种成因。”张恒将药瓶锁进抽屉。
“亲身经历的创伤事件,间接获得的恐惧印象,或者——”
“我十二岁时父亲死于空难。”我打断他。
张恒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我知道那起事故。2011年3月8日,机上132人无人生还。“
“你记得日期?”我有些惊讶。
“职业习惯。”张恒示意我坐下,“告诉我,陶小姐,这些年来你做过哪些尝试来克服恐惧?”
我苦笑一下:“避开一切需要飞行的场合。大学放弃交换生机会,工作后拒绝所有坐飞机的出差,连机场接送朋友都让我做噩梦。”
“但这次你不得不飞。”
“除非我想丢掉工作。”我攥紧了沙发扶手,“公司刚被收购,新总监不会容忍一个不能出差的创意总监,况且我热爱这份工作。”
张恒点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奇怪的装置:“这是心率监测仪。接下来两周,我们需要重新训练你的大脑对飞行相关刺激的反应。”
他按下遥控器,墙面突然变成飞机客舱的投影,连引擎的轰鸣声都栩栩如生。我的呼吸立刻变得急促,心率监测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看着我,陶然。”张恒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坚定,“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愣了一下:“他...他是建筑师。”
“他喜欢他的工作吗?”
“非常喜欢。他总说...”想起爸爸,我的心绪缓和下来,语速慢下来,“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而他要谱写最壮丽的乐章。”
张恒微笑着调低了引擎音量:“现在心率降下来了。看,当你专注于积极记忆时,恐惧就会退居二线。”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下班后都会来诊所报到。他们从静态图片开始,逐步过渡动态和视频,最后是全息模拟。第七天,张恒带我去了真正的机场。
“我们不登机,只是感受环境。”他这样保证,但当我们站在安检口时,我还是感到一阵眩晕。
“呼吸,记住四七八法则。”张的手轻轻搭在我肩上,“吸气四秒,屏息七秒,呼气八秒。”
我照做了,同时注视着张恒手腕上的疤痕。不知为何,那道伤痕让我感到一种奇怪的安慰——仿佛证明我的治疗师也经历过某种创伤,却依然可以如此平静地站在这里。
“你手上的伤......”我忍不住问道。
张恒低头看了看:“2009年,我参与一起空难调查。飞机残骸的金属边缘留下的纪念品。”
“你是空难调查员?”
“曾经是。“张恒的目光投向远处正在起飞的飞机,“后来发现,预防恐惧比分析残骸更有意义。”
回程的车上,张恒把他的电脑推到我面前,“这是你爸爸那场空难的调查报告。这是非公开的调查附录,很抱歉不能发给你,但你可以看。”
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事故细节,母亲总是拒绝谈论,而我自己也不敢深究。
屏幕上跳出的信息让我手指发冷:事故原因是方向舵故障导致失控翻滚。但最让我震惊的是,在最后时刻,机长的语气依然坚定有力,没有一丝慌乱,他通过广播告诉乘客们怎么做才能提高生存几率,如何采取了防撞姿势,为搜救保留了完整的遗体。
我突然迫切地想知道父亲最后一刻听到了什么,想了什么。
张医生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指着一个文件夹。
“你父亲......他危机时刻非常冷静,协助机组维持秩序到最后。”
我颤抖打开文件。在最后十分钟的驾驶舱录音记录中,我清晰地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孩子们趴下!把枕头垫在腹部,先自己戴上氧气面罩再给旁边的孩子戴......”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的父亲,那个总是笑眯眯带我去放风筝的男人,在生命最后时刻想到的仍然是保护他人。
“他并不害怕。”我抬起头,抹掉眼泪,“即使在那种时刻......”
“恐惧和勇气不是对立的。”张恒轻声说,“最勇敢的人恰恰是那些心怀恐惧却依然选择前行的人。”
出发前一晚,我翻出了父亲留下的旧行李箱。我想向父亲证明我的勇气。当我擦拭箱子的灰尘时,一个隐藏的夹层突然松开了。
里面是一本小小的日记和一张泛黄的海南地图。日记记录着父亲每次出差的信息,最后一页写着:“下次一定要带然然去海南看椰树,她总是异想天开,期待着一个椰子正巧从树顶掉下,她捧起来就可以喝椰汁。”地图上则用红笔圈出了几个地点——都是著名的景点。
我抱紧日记,泪水浸湿了纸页。原来父亲早就做好了计划。
航班当天,苏苏和张恒都来送行。过安检前,张恒递给我一个小盒子:“遇到颠簸时打开它。”
“是什么?”
“比安定更有效的特效药。”张恒神秘地笑笑,“记住,恐惧只是你身体的警报系统,不是你的主宰。”
登机过程像一场梦。当我真正坐在机舱座位上时,我发现自己竟然能够正常呼吸。飞机开始滑行时,我握紧了父亲留下的日记。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即将起飞,请系好安全带......”
引擎的轰鸣声逐渐加大,我感到一阵熟悉的恐慌袭来。但这次,我没有逃避,而是翻开日记,读着父亲工整的字迹:“2005年6月18日,晴空万里。然然今天学会了骑自行车,下次要带她飞着看云......”
飞机离地的瞬间,我透过泪眼望向舷窗。在三千英尺的高空,我第一次看到云层之上的阳光如此灿烂,就像父亲一直想让我看到的那样。
当飞机遇到气流颠簸时,我打开了张恒给的盒子。里面是一架纸飞机和一张字条:“你父亲教会你骑自行车,现在,让他教你飞翔。”
我将纸飞机放在小桌板上,轻轻推了出去。它划过颠簸的空气,最终落在前排座椅下。而真正的飞机,载着我十三年的心结,正稳稳地飞向东京,飞向恐惧之后的自由。
居士,我克服了飞机恐惧症,我以为我彻底释然了,可我却越来越思念我的父亲,我好想完成他生前遗愿,也好想完成我们一家人海南旅游的愿望。
请给我七天时间好么?回到过去——就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