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个明丽的日子,微风和煦,阳光明媚。
不过虞珠璠此时正经历着无数个文学创作者所经历的痛苦——灵感枯竭。
世人总是天真地认为优秀的文学作家总是文如泉涌,拥有天马行空、永不枯竭的想象力,所以她才能够源源不断地创作出各种事件和情节。
其实并不然。
虞珠璠将嘴唇咬的发白,皱起眉头,凝视着屏幕前毫无新意的几行字,手指在键盘上飞速的敲击,然后又不断按下删除键。
真烦!
她想。
无用的,老套的,意义不深刻的!
她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像冻僵的蝴蝶。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风穿过纱帘在她发间游移,却吹不散她眉间凝结的霜。书架上的钢笔早已干涸,墨水瓶里结着蓝紫色的痂,暗示着她卡在喉间吐不出来的句子的存在。
她盯着电脑屏幕右下角跳动的光标,那道黑色竖线规律地明灭,像极了心电图即将停止的征兆。
曾经流淌如溪的灵感,此刻在脑海里皲裂成盐碱地,连最纤弱的诗句都无法生根。
她忽然起身,高跟鞋在木地板上敲出凌乱的节奏。
书柜第三格的暗格里藏着本皮质笔记本,扉页夹着泛黄的电影票根和干枯的矢车菊——那是二十岁的自己写给世界的情书。
指尖抚过那些用钢笔力透纸背的句子,墨迹在岁月里晕染出毛茸茸的边,像被时光温柔亲吻过的伤口。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编辑发来的消息刺破寂静:“截稿日提前三天。“她把发烫的手机倒扣在桌布上,突然想起上周在旧书店翻到的诗集,某页夹着陌生人的字迹:
“灵感是迷路的候鸟,别急着用网兜捕捉。“
阳光从窗帘缝隙渗进来,将电脑屏幕映成幽蓝的镜面。她对着这面镜子整理乱发,却在倒影里看见十年前的自己——那个蹲在出租屋地板上,就着台灯写故事的女孩,眼里燃烧的光比任何聚光灯都炽热。
灵感啊。
我会在此等候你的。
虞珠璠想。
此刻她鬼使神差地关掉文档,转而打开房门。穿过郁郁葱葱的小道,来到她最喜欢的地方——柳溪公园。
园门处,两株古柳虬枝盘曲。往里走去,大片的柳树沿着蜿蜒的溪流生长,千万条柳丝低垂,像是被仙女用巧手编织的绿色帘幕。春风拂过,柳枝轻摇,叶片相互摩挲,发出沙沙细响。
柳丝垂入溪面,在澄澈的水波中荡出细碎涟漪,偶尔有调皮的小鱼穿梭其间,搅碎了柳影,又很快让它们重新聚拢。
因为游人的喂养,里面的五色的锦鲤都已经肥胖起来,虽然少了些许灵动,但也是憨态可掬。当然,它们圆滚滚的身体也少不了虞珠璠的参与。
她照例拿出一小袋鱼粮,蹲在溪边。还没有掏出鱼粮,鱼群就立刻涌上来,迫不及待地张开嘴。看到它们滑稽的样子,逗得虞珠璠浅浅一笑,那些因为灵感枯竭的烦闷,也烟消云散了。
在不知不觉中,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她身边。
未见其面,先闻其香。
是清爽干净的皂角味,幽幽的。
虞珠璠感受到了身边人的目光。不过那个人没有打断她的投喂,而是静静地等候。
等候她的回眸。
虞珠璠将右手里最后一颗深褐色鱼粮投进水中,还没有来得及击起一圈涟漪就被大鱼吞腹中。她又从塑料袋中拿出一些鱼粮,头也不抬地递给身旁的男人。
男人一愣,还是伸出手接过。
于是虞珠璠趁这个机会以作家的视角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的手。
指甲修剪干净整齐,指甲边缘残留着钢笔墨水渍。指头呈健康肉粉色。递过来的左手中指靠近指尖的关节处,左侧有轻微红色凹陷痕迹,右侧突出——习惯手写,且是左利手。肤色偏白手掌宽厚有力,虎口处有薄茧,浪琴腕表金属链带在冷白皮肤上压出的浅痕。受过高等教育,生活优渥,长期处于室内活动。
“你从事法律工作吗?”
“你怎么知道?”他的瞳孔明显地收缩,投喂的左手僵硬地悬在水面上,眼底的春风般的温情化为短暂震惊。
虞珠璠轻轻一笑,指了指左肩下方。那个男人顺着她的方向在自己的胸膛上摸去,指尖触及一个冰凉的“天秤”胸针,然后神色轻松,自嘲地微笑。他低头整理西装袖口,金属表链折射的光斑在溪面跳跃,像一尾不安分的鱼。
“是的,我叫章瑾,是一名律师,前不久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律所。(我)下午要去法院,所以来这里散散心。你呢?”
“得看你猜不猜得出了。”
“老师?”他看着虞珠璠温文尔雅的气质猜,而且就算猜错了,也不会让她恼怒。
“那么现在我应该在学校。”
“你的右手中指上也有茧,应该从事文学职业,且活动自由。”
“是的。”
“那你应该是作家了。”
“bingo。猜对了。看来你的观察能力也很厉害。我叫虞珠璠。”断裂的柳枝随溪水漂远,让她想起那些被删减的废稿——或许该放任文字像浮萍般自然聚散。
章瑾捏着鱼粮的指尖微微发颤。几粒褐色的圆点坠入溪水,惊得锦鲤摆尾翻起金红鳞浪。他忽然开口:“上周我输掉一场证据链完整的官司。“
虞珠璠侧目。律师的喉结在皂香中滑动,如同卡在弦上的音符。
“委托人坚持在庭审时朗读一首诗。“他的天秤胸针泛起冷光,“那是关于候鸟在高压电线上筑巢的悖论——既危险,又温暖。“
风卷起柳叶贴在她鬓边。虞珠璠听见心中血管里的汩汩声,像冻土下苏醒的暗流。她鬼使神差回想就像二十岁那年在稿纸上洒落的青春。
“后来呢?“
“诗被法官敲槌打断。“章瑾的腕表滴答着逼近开庭时间,“但散庭时,对方律师塞给我半张皱巴巴的纸。“
虞珠璠的指甲掐进掌心。她看见男人从内袋抽出个透明证物袋,塑封的残页上爬满狂草字迹:当虚构比现实更锋利,我们靠吞咽故事止血。
锦鲤突然剧烈扑腾。原来是她手中的鱼粮袋倾覆,褐色的颗粒如灵感倾泻而下,在溪面织出瞬息万变的金色蛛网。章瑾的惊呼卡在喉间——女作家正用沾着鱼腥的手指在手机备忘录疾书,睫毛在屏幕蓝光里如蝶翼颤动。
“抱歉。“她沙哑的嗓音裹着颤栗,“能带我去看看那位委托人吗?“
柳影在他们交错的倒影上蜿蜒书写,仿佛命运在修改既定的标点。章瑾摸到暗袋里的法院传票,冰凉的纸张正在律师体温里变得柔软。他忽然希望这场散步能比法律程序漫长些。
“作为交换。“虞珠璠撕下便利店小票,钢笔画的天秤在油墨污渍上摇晃,“请收下这个未完成的故事开头。“
水中的锦鲤吞吃着阳光的碎屑,柳溪公园记住了这个午后:有颗名为灵感的陨石,正无声坠落在两个灵魂的撞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