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姬亶自己都不曾知道，原来他内心深处竟然也挺浪漫的。
良久他才回到现实中，“阿奇赤地那种蛮族，自然不会喜欢这个回报，可是总会有人喜欢的。“
断身虎注视着姬亶，慢慢地喔了一声说，“尊贵的周部落族长，你说的是你吗？“
姬亶高深莫测地点点头，“你觉得怎么样？”
断身虎施了一礼说道，“你的部落男女老幼加在一起才堪堪万人，执剑的武士连一千人都不到，而我，需要三千。”
姬亶毫不在意断身虎的直率，他微微一笑，拉住断身虎，示意一起走走。
周部落的人，包括泰伯都吃了一惊，大家都知道，姬亶极注重等级礼法，一般绝不会和外族的武士这样平等谈论事情，何况断身虎还是敌人。
刚刚姬亶还对他声色俱厉，欲杀之而后快，现在却如同平等的故人。
没人知道他为何突然产生如此兴趣。
这一晚过后，他极少向人解释过为何如此。
也许他自己也只是朦朦胧胧。
时间如流水。
要在很久之后，事情发生之后，在场的人才明白，确如甲穗鱼所说：
世上的因果，大多都是天做一半，人做一半。
天知道人做的那些因果，人却不知道天做的那些因果。
姬亶和断身虎在前，泰伯和渠衡紧随，一众武士和周人在后，来到广场北侧坐北向南的周人祖庙。
祖庙内36束巨大的火把熊熊燃烧，花岗岩壁龛里，周人历代祖先牌位在火光暗影里忽明忽暗，姬亶引着断身虎在壁龛前缓缓走过，一字一句地向他介绍：
“我的祖先公刘最初迁到豳地之时，周还是千余人的小族，公刘传给庆节，庆节传给皇仆，不过三十几年时间，族人已经翻倍。”
断身虎一言不发，他搏杀时喋喋不休，比长舌妇还让人头疼百十倍，而平时却少言寡语。
和泰伯一样，渠衡也觉得这人有趣，他甚至已经希望能交一交这个朋友。
“后来，皇仆传给差弗，差弗传毁隃，毁隃传公非，四代之后，人口已经六千有余，再后来公非传高圉，高圉传亚圉，再传我的父亲公孙祖类，周人终于破万。”
姬亶一边走，一边讲周人几百年的故事，他既似是在告诉断身虎，也似在告诉身后的族人，或者在提醒自己，先祖如此励精图治，他们这一代必须有所做为。
“我的父亲公孙祖类那时人口超过了一万，执剑的武士接近两千人，现在我们周人还是一万，执剑的武士只有一千，你可知是为什么？“
泰伯听到这里，不禁悠然神往。
祖先一代又一代都有所作为，以致部落兴旺，人丁繁盛，他们今天在这里享受祭奠，当之无愧，自己日后做了族长，让后世子孙追忆什么呢？
他平日里给自己定的目标，可是很多呢。
正想着，忽然一瞥之间，发现父亲也正有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不由得心中又是一阵小激动。
姬亶拉着断身虎走出祖庙，站在红松木大门前，门前广场上站了更多的周人，足有两三千人，姬亶大声说：
“我们周人初祖后稷，本是唐尧的农桑官，天下没有哪个部落种粮的本领及得上我们，有粮食就有人口，这是天下的至理，但为什么这十几年我们人口没有增加？”
是啊，为什么？周人们疑惑地睁大眼睛看着姬亶。
“因为商王盯着我们，我们人丁增加，他就要来讨伐我们，我们的武士增加，他更要来讨伐我们，所以我们不敢生，还要减少武士数量，但是族人们，不要急。“
姬亶张开双臂，仿佛要把整个部落抱在怀里，“别看现在我们人丁还是一万，武士还少了一千，但你们数过没有？我们能生育的女人却比十几年前多了一千。”
听到这里，一些年纪较大的人不由得四下张望，再回想历年来在典礼仪式上见到的人群，这才意识到，年轻女人确实在逐年增加。
多一个女人，就是多三五个武士，这么神奇的想法和现实，真不知道族长是怎么做到的。
姬亶忽然提高声音说道，“现在只要给我们一个和平的家园，三千持剑武士算什么，我们十年能生出八千勇士，而且这一天就要到了，后天，我们就向新的家园出发。“
泰伯和仲雍听得热血沸腾，和广场上的两三千人对着姬亶一起振臂高喊：
“后天，我们就向新的家园出发，我们生他八千勇士。“
断身虎有点尴尬地看着众人，跟着一起喊口号固然不妥，不跟着喊似乎也不妥。好在姬亶觉察到了他的尴尬，转过头悄悄地问道，“你看，十年的时间，你可愿意等？”
断身虎皱着眉头，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比较姬亶和阿奇赤地，良久下了决心说道，“我有一个要求。“
姬亶马上回答道：“你说。”
断身虎手指着广场中的俘虏说道，“我要杀一个人，你们今天抓的人里，有一个和我有私仇。”
姬亶只是简单地向那里看了一眼，又是马上答道，“好，你去。”
怎么会这么容易？刚刚不是还对渠衡说，俘虏是生产力吗？
看来领导说的话，大多是靠不住的，当真你就输了。
断身虎走向北狄俘虏，俘虏们都惊恐的看着他，不知道他的私仇是哪一个。
直到他在之前渠衡的仇人，也就是那个长相英俊的熏育年轻人面前停下来，大家才暗暗长出一口气，幸好不是我是他。
奇怪的是，这个熏育人竟然也不知道自己是断身虎的仇人，他一脸无辜的看着断身虎，一脑门问号，刚要说话。
断身虎只是恶狠狠地咕哝了一句，附近的人也没怎么听懂他说什么，想来可能是他家乡粗话，然后断身虎一手揪住那人的发髻，一手握住石锥，从他的咽喉刺了进去。
那人的话便被石锥刺回到了胸腔里，他瞪着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断身虎，到死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了这个煞星。
断身虎随即手腕用力一翻，那柄粗糙的石锥，仿佛利刃一样，切开了那人的大半个脖颈，血如喷泉，那人的头一下耷拉下来。
众人这才醒悟，行啊，这个蛮荒的家伙有头脑啊，就这一下，就交了周的第一勇士，还是族长的贴身侍卫。
渠衡也这么想，当断身虎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抱着青铜钺，深深地向断身虎施了一礼。
但是断身虎却冷冷的说道，“和你没关系，以后你就知道，我杀他，是为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原因。“
等他回到姬亶面前，姬亶波澜不惊地问道，“这样够了吗？“
断身虎犹豫了一下说道，“还有第二个要求。“
姬亶还是马上回答，“好，你说。”
这次轮到断身虎吭吭哧哧起来，他竟然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先是咕哝一些别人听不懂的声音，然后很快说了一句话，仿佛不这样快的速度，这话就说不出来一样。
“请把虫华赏赐给我。”
这话说完，他竟然有些害羞，差点把自己的脸捂起来。
泰伯看看长勺鞠，再看看渠衡等人，发现人人都是一脸懵圈，没有人知道虫华是谁，只是听名字是个女人。
“你是说今天俘获的奴隶吗？”泰伯说。
“嗯，我要虫华，就在俘虏里面。”断身虎说这句话的时候，原本害羞的感觉似乎被其他欲望所淹没，说得很大声，很理直气壮，很恬不知耻。
周人们奇怪地看着断身虎。
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本是敌人，成了瓮中之鳖，如果不是族长突然破例，要么早被砍得细碎细碎的，要么自己也做了奴隶。
怎么着，先是把我们一个生产力给砍的细碎细碎的，现在自己又想收个奴隶了？
历来抓了奴隶，多数是部落统一使用，少部分才会分给族长，族长近亲和武兵、农桑、礼乐等官长或者官长的近亲，平民就算立了大功，分到奴隶也是极少的。
现在断身虎想要一个，真是什么都敢想。
不料姬亶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给你。“
断身虎闻言，精神一震，他大步走到广场中心被捆绑的俘虏中间，围着他们一阵手舞足蹈，念念有词，随后径直在七十几个人中提起来一个人。
这个人面部和他一样黕黑，身体虽然蜷缩，也能看出柔软修长，也不见断身虎如何用力，便一直提到姬亶面前。
众人仔细打量，才渐渐看出端倪。
那人虽然看起来黑，但脖颈和耳垂一些地方却洁白如雪，看来是用碳粉涂抹才这样的，再看看眉如弯月，身体玲珑，没有喉结，确乎是一个女人。
人们想，原来这个女人叫虫华，断身虎真是捡了大便宜，不但真的得到了奴隶，还是这样漂亮的女奴。
“我随便怎样她，你们都不能管。”
断身虎毛手毛脚扛起虫华，再次向姬亶确认。
“她从头到脚都是你的，随便你怎么样。”
姬亶再次肯定，说完，更是背起手向自家走去。
这个叫虫华的女子被绑在广场中央的时候，也没见她多么恐惧，现在被断身虎扛在肩上，忽然双腿乱蹬拼命挣扎，惊恐地大喊道：
“救命啊，让我做奴隶吧，不要把我交给这个人。”
众人有的窃笑，“你这不是已经做了奴隶了吗？”
还有人摇头，连呼可惜，甚至有一些人吞口水的声音都能听清楚。
周的迁徙分成两队，一队是姬亶带着仲雍，农桑官黎奎等人，农人和匠人主要在这个队伍里。
周部落本有一千武士，这个队伍分了三百。
为了搬运大量的辎重，所有的奴隶都在这个队伍中，合计七千余人，这一队沿着之前泰伯和渠衡两人探明的道路直接前往吴山。
这条路最好走。
另一队由泰伯和甲穗鱼、长勺鞠带领，这一队有武士七百人，农人、匠人相对较少，并且主要是年轻人组成的家庭，合计三千余人。
这一队的机动性和战斗能力都比较强，他们先取道向东，再转而西南，沿着山脊，兜一个圈子后前往吴山。
这么做实在迫不得已，举族迁徙，上万人的日常起居，要完全掩盖痕迹是不可能的，阿奇赤地到了豳地不见了周人，必定随着踪迹一路追赶。
他们以骑兵为主，没有家庭拖累，速度自然比周人快得多。
既是如此，索性由泰伯带着机动性比较强的一队把踪迹显露给阿奇赤地，而姬亶这一队则尽可能隐蔽行藏。
双方约定到中途的岐山脚下会和，那里就是姜部落的势力范围，姜部落和朝歌多有往来，而且实力强大，北狄人轻易不会靠近那里。
即使阿奇赤地报仇心切，真的进入岐山脚下，姜人和周人几百年前还有一段血缘关系，周的初祖后稷，便是姜部落女子姜原所生。
当时姜姓部落还称为邰氏，邰氏之女姜原本是黄帝曾孙，三皇五帝之一帝喾的正妻。
一天姜原外出，在大泽之畔看见一个巨人脚印，不知为何，便欣然而生爱慕，忍不住踩了一下，小脚踩大脚的样子自然充满喜感。
不料霎那间身子忽然振动不止，如同接收到了信息，之后肚子便一天一天地鼓了起来，满十月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来。
这便是周的初祖后稷。
这事过了一千多年，是上古著名的传说之一，不管现在姜人信不信，周人对这件事深信不疑，所以如果在岐山脚下和阿奇赤地会战，他们觉得姜人应该能站在周人一边。
出发前，姬亶吩咐断身虎跟随泰伯做贴身侍卫，他当着断身虎的面告诉泰伯，此人如果怀有不忠之心，要当机立断扑杀之。
说这话的时候，他两眼紧盯着断身虎，似乎只要当时断身虎稍有异动，他会立即命令动手。
其实姬亶知道，泰伯虽然仁德，但却绝不心软，这是两码事，这孩子杀人，并不比自己年轻时候少。
姬亶这样讲，就是讲给断身虎听的。
断身虎黑黝黝的脸上却毫无表情，仿佛说的事情与他无关。
姬亶接着说，“只要你们安然无恙在岐山脚下与我会合，断身虎就是我们自己人，给田产房屋，此后结婚生子一应事务由部落打理，如果愿意，阖家皆可姬姓。“
可别小看“阖家皆可姬姓”这句话，当时天下姓氏拢共也不超过十个，确切地说，也就是姬、姜、姒、嬴、妘、妫、姞、姚这么几个而已。
这些姓氏都传自开天辟地以来赫赫有名的君王，象征高贵的血统，如虫华、断身虎这样的蛮族，都是只有名字，没有姓氏。
也就是为了当妈的喊他回家吃饭方便而已。
说起来也挺可怜的。
有了姓氏，前有承接，后有流传，这是人生一世无比荣耀的事。
姬亶说完挥手让所有人退下，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泰伯。
霞光从窗间照在泰伯红润的脸上，那张年轻的脸孔满是自信和期待。
他觉得父亲下一刻会告诉他，某时某刻他即将成为族长世子，他将和祠堂里那些大人物一样，带领周人，建立一个又一个伟大的功勋，改写族群的命运。
为此，他已经准备很久了。
果然，姬亶拿起泰伯的鹿野剑，掂了掂，拔剑出鞘，冷冽的寒光在眉间一闪而过，他端详着这把剑，缓缓说道：
“这是你第一次带族人做这么大的事情，又这样危险，一定要万分小心，等我们在岐山顺利会和，那时族人自然服你，我也能放心地把周交给你了。”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