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内熏香袅袅，却压不住东陵国皇帝身上那股衰朽的药味和肺腑深处的浊气。百卿将小巧的瓷瓶放在御案之上，白玉瓶身映着烛光，显得格外温润。
“陛下，此乃‘雪莲凝露’，取天山百年雪莲之心蕊，辅以多种清润药材凝练而成。每日晨起空腹，取三滴，以温泉水送服，可暂缓咳喘，润肺理气。切记，不可贪多，亦不可中断。”百卿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此药可缓解您当下的痛苦，但若要根治这积劳成疾、伤及肺腑的根本，非一日之功，亦非一味奇药可解。需徐徐图之，静养为上，辅以汤药调理。”
东陵皇帝浑浊的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紧紧攥住瓷瓶，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好，好！有劳谷主！朕定当谨遵医嘱。”他顿了顿，喘息着补充道，“至于根治所需……朕知晓百草谷规矩，所需药材、诊金，谷主尽管开口，国库定当全力满足。”
百卿微微颔首，并未在酬劳上多言，百草谷的底蕴与超然地位，使得世俗的金银财帛早已不是重点。“陛下安心用药便是。待凝露服完，我会根据您的脉象变化，再行斟酌后续调理方略。今日便先告辞了。”
“谷主慢走。”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旁边侍立的宫人送客。他此刻的全部心神，似乎都已系在了那小小的瓷瓶之上。
百卿从容转身，玄色衣袍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无声拂过，重新步入那空旷威严的宫殿长廊。殿门缓缓开启，外面清冷的空气涌入，驱散了内里沉闷的药味。
殿门外，虚空正背脊挺直地站着，只是脸色有些发白，嘴唇紧抿。那位满脸褶皱的老太监站在他身侧不远，依旧挂着那副让虚空浑身不自在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见到百卿出来，虚空如蒙大赦，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快步迎上前去。
老太监也立刻换上恭敬的假笑，躬身道：“谷主辛苦，陛下龙体可还安好？”
百卿脚步未停，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老太监的笑容僵了一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百卿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对虚空道：“走了。”
“是，谷主。”虚空连忙跟上，恨不得立刻远离这宫墙深院。
主仆二人沿着来时路，在宫人沉默的引领下向宫外走去。穿过一道道宫门，朱红高墙投下长长的阴影，气氛压抑。直到走出最后一道宫门，站在了宫墙之外，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虚空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谷主，陛下他……”虚空忍不住低声询问。
“肺痨初兆，积劳成疾，病根深种。”百卿言简意赅，步履不停，“那雪莲凝露只能暂时压制咳喘，让他好受些，治不了根本。他这身子，是几十年殚精竭虑熬出来的油尽灯枯之相。”
虚空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担忧：“那谷主，我们接下来……”
“回驿馆。”百卿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开方，配药。他既信守当年对师尊的承诺，我百草谷自当尽力。”
就在他们即将登上停在不远处、刻有百草谷徽记的朴素马车时，一个清朗却带着几分刻意亲近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百卿谷主留步！”
百卿脚步微顿，侧目望去。只见一位身着亲王常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快步走来，身后跟着两名精干的随从。男子容貌俊朗，眉眼间与东陵皇帝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那份沉暮，多了几分锐气和刻意的温润。正是东陵国二皇子，陵烨。
陵烨走到近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敬意的笑容，对着百卿拱手为礼：“谷主入宫为父皇诊治，辛苦了。小王听闻谷主出宫，特在此等候，略表谢意。”
百卿神色淡漠，微微颔首：“二殿下有心了。职责所在，无需言谢。”态度疏离而有礼。
陵烨似乎并不介意百卿的冷淡，笑容不变，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谷主医术通神，不知父皇龙体……究竟如何？小王身为人子，实在忧心如焚。宫中御医们言语含糊，只道需要静养，小王心中实在难安，还请谷主明示一二。”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百卿，带着明显的探询和期待。
百卿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平静地开口：“二殿下孝心可嘉。陛下之疾，乃积年劳损所致，非朝夕之功可愈。我已留下缓解之药，后续调理需静心休养，徐徐图之。至于具体详情，涉及陛下龙体，恕百卿不便多言。殿下若有疑虑，可亲自入宫问安。”他的语气毫无破绽，既点明了病情沉重需要时间，又滴水不漏地拒绝了透露更多细节，更抬出了“亲自问安”这步棋，让陵烨无法再追问下去。
陵烨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很快又恢复了温润：“谷主所言极是，是本王心急了。有谷主妙手回春，父皇定能早日康复。谷主请慢走，若在都中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来王府知会一声。”
“多谢殿下好意。”百卿再次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利落地登上马车。
虚空紧随其后，上车前，他敏锐地捕捉到二皇子陵烨在他们转身瞬间，那温和笑容下眼神骤然变得深沉锐利，如同盯上猎物的鹰隼。他心中一凛，不敢多看，迅速钻入车厢。
马车平稳地驶离了宫门禁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车厢内，百卿闭目养神，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
虚空忍不住低声开口：“谷主，那二皇子……”
百卿并未睁眼，只淡淡地道：“天家事，少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虚空立刻噤声，只是心中的忧虑并未减少。他看向窗外，繁华的帝都街景在眼前掠过，那巍峨的宫墙在视线中渐渐远去，却仿佛有更沉重的阴影，随着那二皇子的目光，悄然笼罩而来。
马车驶入百草谷在都城设立的驿馆。这是一处闹中取静的院落，清幽雅致，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香，与皇宫的压抑截然不同。
回到专属于谷主的静室，百卿褪下外袍，净了手。虚空早已熟练地准备好笔墨纸砚，在一旁研磨。
百卿提笔，悬腕于素白宣纸之上，凝神片刻，笔走龙蛇。一张药方很快写成，字迹清峻，力透纸背。上面所列药材，大多珍稀，如百年老参、天山雪莲（需年份更久远者）、深海珍珠粉、极品川贝母等，但并无什么惊世骇俗、闻所未闻的“神药”，配伍精妙，重在固本培元、清肺润燥、化解陈年淤积的药毒。
“按此方，双份。”百卿将药方递给虚空，“一份即刻着人送回谷中，让药堂长老亲自准备，确保品质，以最快的速度送来。另一份……”他顿了顿，“在都城的‘济世堂’分号抓取。告诉他们，按谷中最高规格备药，账目记在宫中。”
“是，谷主。”虚空双手接过药方，仔细收好。他明白，送回谷中是确保药材的绝对品质和核心药力，而在都城抓药，则是一种姿态，表明百草谷行事光明正大，所需皆可查证，同时也给足了皇室颜面。
百卿走到靠墙的一排紫檀木药柜前，打开其中一个抽屉，取出几样随身携带的、更为珍罕的小份药材，放在一旁的玉盘里，又取出一套精巧的银制药具。他挽起袖子，露出清瘦却骨节分明的手腕，开始专注地处理药材。或切、或碾、或焙，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空气中弥漫开更加浓郁复杂的药香。
虚空则安静地守在一旁，时而递上所需工具，时而小心地处理药渣。他看着自家谷主在灯火下专注的侧脸，那沉静如水的神情仿佛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诡谲。只有在这药香弥漫的一方天地里，在那些草木金石之间，谷主身上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才最为纯粹。
静室之中，只剩下药材被处理时发出的细微声响。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驿馆内点起了灯笼。虚空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皇帝的病是沉疴，宫中的水是深潭，而谷主开出的这张方子，既是疗疾之方，也是应对这深潭的第一步棋。他默默地添了些灯油，让灯火更明亮些，照亮了百卿手下那片关乎帝国至尊性命、也牵动着无数暗流的方寸之地。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