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之期渐渐临近,早在数日前,淮王便遣人送来了诸多上等布料、珠宝首饰。管事的嬷嬷安排着,为棠郁裁制了数件衣裳。棠郁见了,满心欢喜。比起往日所穿的破旧衣裳,这些华彩服饰让她爱不释手,几乎每日都要换上新的。
春桃本是宋玉汝的近侍婢女,可她与棠郁却并不亲近。虽说棠郁如今的模样与宋玉汝别无二致,可春桃毕竟跟随宋菀十余载,许是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棠郁对此也无可奈何,她对宋玉汝的性情、举止一无所知,只想着先完成嫁来完婚这一桩事,之后还有三愿等着她去完成。可天界所给的时日已然不多,悠悠三百年,要完成一十二则愿望,既不能忤逆天道,也不可违背命数。历经两百九十七载,才堪堪完成八则,而今这第九则,又不知会生出多少波折。照这般下去,她重获仙籍怕是遥遥无期了。
按暨阳国规制,女子出嫁三日后需回门。
清晨,春桃早早便唤醒棠郁,令其起身洗漱整装。
她今日身着一袭水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此裙乃是前些时日新制,裙面蝴蝶以银丝绣成,于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
棠郁命秋霜挑选一支同套蝴蝶珠花钗,端详铜镜中之人,眉目如画,朱唇似樱,然面色略显苍白,遂多施胭脂,如此观之,气色尚佳。
赵青霄自腿疾加重后,便不喜出门,遂遣身旁远松与棠郁等人一同前往。出门前,棠郁特意向他展示今日装扮,她轻盈旋转,笑容灿烂,堪比阳光。
“可还入眼?”棠郁眨动着水灵灵的眼眸,胭脂似涂抹过多,致使双颊泛红,略显喜庆。
赵青霄微微一笑点头道:“尚可。”
棠郁并未听到她所期望的赞誉之词,诸如美若天仙、国色天香、似玉如花之类,不禁撅起小嘴。
赵青霄轻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包油纸袋,递与棠郁。棠郁一愣,接过掂量一番,纸袋略沉,尚有余温。
赵青霄轻声道:“听闻王妃喜甜食,殿下便托倪纱往望福楼购置的糕点。”
赵青霄向来不喜甜食,故而王府并未聘请专门的甜点师,其口味想必难称美味。
一旁的远松已在王府门前部署妥当,随行的还有摘仙院安排她衣食住行的张嬷嬷,棠郁遂携秋霜春桃二人登上马车,车帘掀开,棠郁凝视着赵青霄略显孤寂的背影,握着油纸包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须臾,她松开手,打开油纸包,里面躺着圆滚滚裹满金灿灿桂花的糕点团子,散发着金桂与牛乳的甜香。
马车一路平稳前行,约莫一个时辰即可抵达,马车缓缓停下,春桃轻摇棠郁,此时她正皱着眉头,睡眠并不安稳。
“王妃娘娘……到了。”
棠郁探头张望,大门上方,一块硕大的匾额高悬,黑底银字,上书“宋府”二字。阳光映照在匾额上,银字闪耀着光芒,为整个大门增添了几分庄重肃穆。
棠郁将糕点塞入衣袖,在门口侯客仆人的搀扶下,棠郁竭力保持着沉稳端庄的仪态下了马车。
宋家正房夫人,正是宋玉汝的生母——刘兰香,她早已在不远处伫立,见他们的马车驶来,便匆匆迎上前。
她身着一袭宝蓝色的织锦长裙,裙摆上绣着繁复的牡丹图案,金线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发髻高挽,用一支镶着明珠的金簪固定,几缕碎发轻轻垂落在耳边,增添了几分温婉。她的面容端庄秀丽,眉如远山含翠,同棠郁凭借塑形果塑造而成的宋玉汝的身躯有七分相像,宋玉汝的容貌大半继承自她的母亲,同样的端庄娴雅,即便她不认识刘氏,也能看出这是宋玉汝的生母,更遑论她曾见过这位宋家大娘子。
那夜是她首次见到这位刘氏,她身着素衣,一头秀发被树枝勾得杂乱无章,因吸入大量山中瘴气,她一直在短促地喘息,一脸苍白,与如今装扮得精致华贵的人相比,实有天壤之别。
刘兰香徐步而入,二人相视,她欲言又止,终是缄默无言,继而蹙眉低头,侧头取出帕子轻咳起来。
棠郁面沉似水,微微一笑道:“母亲。”
刘兰香的身体近来似有不适,想必是上次上山时吸入了过多瘴气。
刘兰香闻得“母亲”二字,先是一怔,旋即讪笑道:“菀儿,快进府罢。”
棠郁并未看错,她的眼中流露出恐惧之色,即便面对这与她女儿毫无二致的面容,她心中的恐惧无论如何压抑,仍是难以遮掩,以至于出嫁那日她都几乎在无意地躲着她。
宋玉汝。
她已于不久前离世。
然而,似乎唯有她知晓此事,至于春桃,想必是觉察到了异样,这刘氏与春桃有时流露出的眼神如出一辙,皆是恐惧。
刘氏那晚在銮金神庙前许下的愿望,便是让皇帝赐下的婚礼顺利进行。天庭规定,她需在自身能力范围内完成凡人的十二则愿望。然而,被废去仙籍的二人,加上真身被镇压銮金,出山法力已大不如前,起死回生又实乃违背天理。
宋府与淮王府相比,规模小了许多。甫一进门,便见两名与她年龄相仿、装扮精致的女子正背对她低声细语。她们两侧的丫鬟见棠郁等人到来,连忙俯身禀报,二人这才整理了一下神情,看了过来。
棠郁出嫁那日曾见过她们,但也只是一眼,并无接触,棠郁的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白硕翻阅着册子时的话语:“二太太张氏育有一女一子,长女在府中排行第二,其容貌姣好,端庄秀美,名唤宋君惜;幼子宋天行排行其四;三太太膝下仅有一女,排行第三,名曰宋婉茹……”
“宋玉汝?”其中一名女子走上前来,审视了一下她的四周,大夫人同张嬷嬷已然去安排午膳同行李,此时她的身旁仅有远松和春桃秋霜三人。她忽地笑道:“怎的……就你一人回来了呀?”
面前的人身着一袭淡粉色的纱裙,裙摆轻盈如云,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曳,仿佛一朵盛开的桃花在风中轻舞。乌黑的长发被随意地挽成两个松散的发髻,几缕碎发调皮地垂在额前,小巧秀丽的脸上,一双灵动的眼睛犹如两颗璀璨的黑宝石,此时的笑容有些狡黠。
“宋婉茹……”棠郁沉凝低语,她并未刻意控制声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那姑娘耳中。闻得棠郁如此直呼其名,那姑娘怒容浮现,正欲发作,远松刚要迈步向前,却见她身后的女子抢先一步,赶忙上前,轻挽住她的手臂。
“婉茹,切勿冲动行事。”
棠郁看过去,那名小姐身着一袭素雅的浅蓝色长裙,裙上绣着几朵淡粉色的桃花,似是春日里不经意洒落的花瓣。她的发髻低垂,用一根素色的玉簪轻轻挽起,几缕碎发柔顺地垂在颈间,随着微风轻轻拂动。她生的很美,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清澈,眼波流转间,满是温婉与宁静,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的喧嚣。
这位想必就是大姐宋君惜了。
“现今二妹已贵为淮王妃,其名讳岂容轻言。”她言罢,躬身行了个标准的礼,继而瞄了一眼身侧的宋婉茹。
宋婉茹似乎对宋君惜言听计从,加上面前冷着脸的远松,纵有千般不愿,仍是依样行了个潦草的礼。
棠郁向来对这些礼数不甚明了,然而受拜之事却也习以为常。棠郁之所以能够成仙,无非是承蒙銮金千年前历代村民的百年供奉,被尊为山神、平安神,并为其修筑神庙,焚香礼拜数百年,承载了近乎千年的香火,方得飞升成仙。
而今置身王府受拜,“自家”依旧在受拜。
她不禁莞尔失笑,倒不如去神庙拜拜她,许个愿也好……
今日宋玉汝的父亲似是不在府上,刘氏于府中忙碌,期间频频侧身取出帕子轻咳。
棠郁看着实在于心不忍,牵过大夫人之手,寒暄数语,无非是劝其保重身体,静心调养,待手松开时,刘氏掌心已现一朵发着微弱白光的湘妃色小棠花,未及细看,那花便化作一缕白烟消散在鼻间。
她尚在惊诧之时,忽觉体内涌起一股暖流,近日萦绕其身的肺部不适感似已消失。
午膳颇为丰盛,棠郁见到了二夫人和三夫人。
二夫人身形纤细,娇柔似风中之柳。她身着一袭淡青色薄纱长裙,裙摆轻拂,随风轻摆,裙上绣着几朵含苞待放的梅花,清幽高雅。其容貌姣好,性喜静,寡言少语,自向棠郁行礼问候后,便再无言语。
三夫人一身妃色软烟罗长裙倒是和棠郁挺相称,她先是称赞了几句她的服饰,便与棠郁寒暄数句,无非是夸赞大夫人因女而贵,而后似是无意提及淮王的腿疾,便以手掩口,露出歉然之色。
赵青霄喜静,在淮王府她仅与赵青霄共进过一次晚膳,那次或许是因带他闲逛了大半王府,时辰已晚,他便问棠郁是否留下,棠郁念及他的膳食应是不错,便未加思索应下,岂料他用膳时沉默不语,无聊至极,且赵青霄口味清淡,她食之无味,仅在最后用了几块饭后糕点,依旧甜腻,太甜了。
此次午膳人多,望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棠郁难免有些局促,首要之事便是要扮作宋玉汝的模样、习性,然而她并不知晓宋玉汝的口味……
“多吃些,看你如此消瘦。”
碗中多了块糖醋鱼,大夫人仿若平常般谈论着府中诸事。
棠郁沉稳地夹起咬了一小口,嗯……甚酸。
她匆匆咀嚼数下,便赶忙咽下,几次险些被鱼刺卡住。
午膳并无异样,宋婉茹今日似乎是被宋君惜说道了几句,倒也未再刁难她。见棠郁因酸而蹙眉,她亦只是沉默地看着,而后低头默默吃着碗中的饭。
一顿饭过后,棠郁尚未饱腹,她倒也是习惯了,毕竟她不吃也不会饿死。
棠郁不喜欢有人跟随,用完午膳后她便独自于院落秋千上晒着太阳,她从怀里小心翼翼取出油纸包,由于其体温异于常人,包内糕点已然凉透。她取出一个精巧的团子,那白胖的团子上均匀地沾着桂花,入口软糯,带着桂花的清香,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她接连吃了数个,糕点所剩无几,她在想这般好吃的桂花团子如果热着的时候是否会更美味些。
“小白云,慢些跑——”
棠郁闻声转头,便见那一抹粉色倩影,不远处宋婉茹正弯着腰寻觅着什么。
棠郁只觉脚脖子有些痒,低头只闻“喵~”的一声,一个白乎乎的仿若桂花团子的小物窜了出来。
宋婉茹已至她面前,她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棠郁,而后蹲下身子唤小白猫过去。
小白云歪着脑袋,而后在棠郁脚边坐下,仰起脑袋好奇地嗅了嗅棠郁的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