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灰原北端,向南六十里。
那是一片名为“熄鳞谷”的地带,谷底干裂如鳞,沟壑间积有雨后未干的盐水,每走一步,脚底都传来“喀啦”的微响。张小灰正沿着这条传言能通往尾泉镇的旧盐商道行走。
他背后的焚天之刃裹在灰布之中,火光压下,只在每一次迎风时微微震动。披风斜披,额发带着轻微焦痕未除,却让整个人显得越发安静。
此刻,他像一只正在潜行的焰狼,目光中却没有了怒火,取而代之的是沉思。
他在回想哥哥的话。
“水,是权力。”
这句话说得太熟练,熟练到像是一整套信仰的摘要。
张小灰忽然发现,焱铃女不过是一个术者,一个执行者,但烬云昊,他已经不再是掌咒的术士,而是拿钥开井的人,是修水律的建构者。
而他自己呢?
他到现在连水脉的源头都未见过。
—
熄鳞谷的尽头,隐约浮现出一些房屋的残影。
那是“尾泉镇”最外侧的驿口。
不同于冷井坡死寂火控的氛围,尾泉镇外是绿的。
是的,绿。
地面枯裂之中竟生出一些野生的苔草和湿藤,一口旧井旁甚至冒着细细的蒸气,显然井中还有“活水”。
“这片地方……没有干。”张小灰眉头一动,缓缓靠近井口。
他低头,水清,能倒影出整张脸——但正当他要俯身查水纹流向时,一道破空声自右侧袭来!
锵——!
张小灰反手拔出焚天之刃,火纹横挡,一枚飞箭被刀身震碎,溅起一圈炽灰。
树林中走出一个少女,披黑布帽,面容刚硬,眼角刻着咒纹残痕,衣角拴着三枚铜哨。
“外人禁止靠近尾泉。”
她弯弓欲再发,却被张小灰反握刀柄,侧身闪入她弓弦未落之前的三尺内。
“你出箭之前,最好先确认箭头不是指向想救你镇命的人。”
少女眼神一冷,却没再动,只轻声说:
“那你最好别靠近这口井。它不是给你喝的。”
张小灰将刀慢慢收回鞘中。
“那是给谁的?”
少女不答,转身就走,但却留下一句——
“跟上来,你要看水,就看真正的尾泉。”
—
他们穿过外井区,步入尾泉镇中心。
所见所闻令张小灰眉头紧锁。
镇中确实没有火神祭坛,也没有焱铃女那种“镇火塑像”,但镇民却个个神情呆滞、行动缓慢,身上衣物整齐,咒符严密,仿佛日子过得有序,甚至太有序。
镇口处立着一块石碑,上书四字:
“水不溢规。”
“这是什么意思?”张小灰问。
少女低声答:“是镇规。尾泉之水,不能外流。”
“不能带出镇,不能与外人分。”
“所以……你才对我放箭?”
“我们镇,从不相信外人。”
张小灰沉默,望向那条从镇心缓缓流出的“尾泉水脉”——那水是活的、是真正的泉,但流经之处皆有镇民站岗,甚至连井边童子饮水都在“定量刻尺”下操作。
这不像是一个人类定下的制度。
这更像是某种“水咒枷锁”——
镇民,被水奴役了。
—
“你叫什么名字?”
张小灰问。
“苏浅。”
“我是这镇上‘水律守规人’。”
“我奉命监控泉水流量,制止浪费与外泄。”
“你不是来求水的,你是来打破规矩的,对吗?”
张小灰没有正面回答。
他只是低头,看着一群小孩围在镇心“许水碑”旁唱歌。他们的歌声干净,却内容令人不寒而栗:
“今日喝半碗,明日喝三口,若要多贪水,咒神剥你喉。”
“泉心泉眼,皆属旧神。”
“饮不得太多,流不得太远。”
张小灰叹了口气。
“我不是来求水的。”
“我是来问一句话的。”
“是谁,把水,变成了信仰?”
尾泉镇的夜,没有风。
这是张小灰在这个镇子里最先察觉到的异样之一。
冷井坡的夜风像火苗残喘,沙岭的夜风像刀割,而尾泉镇的夜,却静得压抑——仿佛空气都被“水律”灌满,一动不敢动。
“为什么镇里没有狗?”他站在一口井边,看着那些整齐画线、被编号的水桶。
“狗喝水多。”苏浅答得平静。
“哭闹的小孩呢?”
“哭会让口腔干燥,需额外饮水。”
“老人呢?”
“超过水龄的,都送进泉心了。”
张小灰握紧拳头,额角青筋微跳:“泉心?”
“你来了就知道。”
—
他们顺着镇心泉渠一路走到最深处。
夜色中,镇民的房屋灯光整齐划一,窗口皆挂着“饮水符”,符纸上画有“咒锁三纹”,从外看像是微笑的图案,但在张小灰眼中,却像是咧嘴的锁链。
“你们自愿这么活着?”他忍不住问。
苏浅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极为复杂。
“你说‘活着’是什么意思?”
“我们没有火灾、没有尸疫、没有暴民。”
“每个人都喝得到水,只要守规矩。”
“你走过那么多镇,看过多少人,为了一口井互相撕咬?”
“你想打破我们的平衡,只因为你不信我们把水交给了‘咒神’?”
张小灰一字一句:
“我不信任何把‘水’当成‘神’的人。”
—
他们抵达泉心。
那是镇底一个封闭的岩井洞,四周立着十二根水骨柱,上面挂满了镇民献水用的铜铃与净盐符。井口上方有一块巨大的石碑,刻着几行字:
“泉心无主,水契为神。”
“三代定规,契归渊主。”
“水满封魂,溢则剥命。”
张小灰看完之后,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是水祭系统。”他低声说,“我以前在被遗弃的沙漠镇底下见过。”
“你们的水,不是活的。”
“你们的水,是‘封魂泉’——一种借尸体献祭压制地脉回涌的旧咒术。”
苏浅咬紧牙关,不语。
她知道张小灰说的是真的。
镇内每三年一次的“泉心静祭”,其实就是献活人骨血封住泉眼的一部分,否则这片泉水就会化为“溢咒毒泉”,流出的每一滴都能侵蚀人体肺腑,变成“渊水咒尸”。
而现在,这个镇的静祭仪式,正好在三日后进行。
“你们打算用谁?”
张小灰忽然问。
苏浅低下头,眼神中第一次浮现挣扎。
“镇规初定之年,规律设下:若无老者可献,则守规者自祭。”
“你是守规人。”张小灰声音低得像火焰里压着的一柄刀,“这次轮到你。”
苏浅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
“你想我帮你逃?”张小灰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
良久,才吐出两个字:
“帮我……毁了它。”
张小灰的目光在夜色中如火一点。
他知道,这一刻,他又走进了另一个“咒水镇”的核心。
一个将水养作神的封闭循环。
一个自欺自赎的献祭制度。
“他们不会放你动泉心。”
“你能打过整个镇?”
张小灰轻轻拔出焚天之刃,火焰从刀锋悄无声息地滑过地面,将石碑投出一条火光的影子。
“我打不过。”
“可我可以让这口水——烧开。”
—
地底某处,灰色封泉下,一双半腐的眼睛缓缓睁开。
它听到了那句“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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