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后面的尹彤彤与廖茜茜对视一眼。她们虽不知内情，却也听父兄提过桑家险些遭灭门之祸。黎澜悄悄扯了扯温二夫人衣袖，后者会意上前打圆场：“阿虞如今气色越发好了，老夫人前日还念叨。“
话未说完，白茱已引着众人踏入临水轩。八扇紫檀木雕花窗尽数敞开，露出湖心亭畔金灿灿的墨菊。温二夫人识趣地退后半步——这满屋子的诰命夫人与世家贵女，唯有温知虞发间那支九尾凤钗能与国公夫人的翡翠抹额比肩。
“诸位尝尝新贡的云雾茶。“白茱亲自执壶，腕间翡翠镯子磕在汝窑茶具上叮当作响。她眼角余光瞥向窗外，见吴氏带着侯府女眷在西苑凉亭落座，嘴角笑意更深三分。
陆晓慧独自坐在最末席，盯着温知虞鬓边颤巍巍的东珠步摇。那珠子足有龙眼大小，映着日光在她眼底投下晃动的影。前日讨要首饰的情形忽地浮现，她猛灌了口茶，却被烫得舌尖发麻。
“。浩旭既与护国公府结亲，往后的路反倒比在京中好走。“温知虞轻抿茶汤，瞧着桑燕燕渐渐舒展的眉头，“倒是你，及笄礼定的那套头面可备好了？“
桑燕燕正要答话，忽听外头传来喧哗。白茱脸色微变，扶着丫鬟的手疾步出去。不过半盏茶功夫，又笑吟吟折返：“不过是韦家姑娘的马车陷进泥沟，已经着人处置了。“
尹彤彤捏着帕子掩唇轻笑。谁不知韦初初与陆晓慧较劲多年，今日这出意外怕是要成京中笑谈。温知虞却望着湖面出神——前世韦家姑娘正是在这场菊花宴后，成了太子最宠爱的侧妃。
日头西斜时，白茱亲自将众人送至二门。温知虞临上车前，瞥见陆晓慧独自站在石狮旁。那身半旧的鹅黄襦裙混在锦绣堆里，活似误入牡丹园的狗尾草。
“姐姐留步。“白茱突然追上来，往温知虞手中塞了个锦盒，“这是母亲特意留的墨菊种子，说是。“她压低声音，“说是从南诏快马运来的稀罕物。“
马车驶出半条街，温知虞才打开锦盒。金丝绒垫上静静躺着支赤金嵌宝簪，正是前世陆晓慧及笄礼上戴的那支。她轻笑一声，将锦盒扔进随车的描金箱笼。
暮色渐浓，佑国公府的灯笼次第亮起。白茱站在听雪阁最高处，望着西苑尚未散尽的宾客，忽然对贴身丫鬟道：“明日给太子妃递帖子，就说新得了上好的徽墨。“
……
“知虞，我那个庶兄要与长庆侯府的二小姐议亲，母亲让我打听姑娘品行。“白茱绞着帕子凑近温知虞，鬓边金蝶步摇在日头下乱晃：“你既嫁进侯府，总要帮着掌掌眼罢？“
温知虞将茶盏搁在青瓷托上，腕间玉镯磕出清脆响动：“白姐姐这话倒让我惶恐了。我嫁来侯府不过月余，与各房小辈尚未熟稔。“她抬眸望向后园月洞门：“今日姑娘们都来赏荷，白姐姐不妨亲自瞧瞧？“
白茱嘴角笑意僵了僵。她攥紧绣着缠枝牡丹的袖口，目光扫过温知虞鬓间那支御赐的累丝金凤簪——这是皇后亲赐给一品诰命夫人的头面。想到自己嫁入佑国公府两年才得个三品诰命，她喉间泛起酸涩：“首辅夫人当真是金贵人儿，打听个庶女都这般推脱。“
桑燕燕正拈着水晶葡萄往口中送，闻言嗤笑出声：“世子夫人这话好没道理。陆二姑娘是长房庶出，正经该问侯夫人要教养嬷嬷的档册。您放着嫡母不问，偏要寻个刚过门的新妇，莫不是存心为难？“
白茱脸上青红交错。她想起临嫁前母亲叮嘱“温氏是圣上钦点的首辅夫人“，终是忍气吞声道：“桑姑娘说得在理，我这就去寻侯夫人。“说罢扶着丫鬟匆匆离去。
廖茜茜望着她背影摇头：“佑国公府真是瞎了眼，放着知书达理的白蕙不要，偏娶这眼皮子浅的。“
廊下忽起骚动。桑燕燕的贴身婢女跌跌撞撞冲进来，发髻散了大半：“夫人！陆家三姑娘落水了！“
温知虞霍然起身，翡翠耳坠打在颈侧：“可看清是谁？“
“是...是陆三小姐！“小丫鬟跪在地上直喘：“几位表小姐在湖边哭喊，男客那边都惊动了！“
温知虞搭着绿袖疾步往外走，藕荷色裙裾扫过青石阶。转过九曲回廊，远远望见湖心亭围满女眷。吴氏正攥着帕子跺脚：“好端端怎会跌下去！快来人啊！“
温知舒提着裙摆奔过来，鬓角珠花都歪了：“长姐快叫护卫救人！“她刻意拔高嗓音：“三妹妹可是你看着长大的！“
温知虞冷眼扫过她殷切神色。护卫皆是男子，若当众与侯府千金肌肤相亲，明日流言便能传遍京城。她转头看向廖茜茜：“我记得你陪嫁丫鬟里有凫水好手？“
“早安排妥了。“廖茜茜朝芦苇丛扬了扬下巴。只见一叶扁舟破开莲叶，船上青衣婢女手持竹篙，正奋力划向水中沉浮的粉衫身影。
人群突然骚动。男宾处冲来个锦衣公子，边跑边扯外衫：“让我来救！“他扑通跳进湖里，水花溅湿岸边绣鞋。
“这不是兴安伯家的浪荡子？“有妇人惊叫：“怎么放进内院的？“
温知虞攥紧帕子。她认得这韩克宬——上月才因调戏良家女被御史参过本。眼见那人朝陆晓欢游去，她急声喝令：“拦下他！“
两个婆子抄起竹竿就往湖里捅。韩克宬被戳得左躲右闪，那青衣丫鬟趁机将陆晓欢拽上船。湿透的裙裾贴在少女身上，隐约透出杏色肚兜纹样。
“拿斗篷来！“温知虞扯下自己披的月白织锦氅衣。绿袖刚要递上，斜刺里冲出个鹅黄身影——竟是温知舒抢先裹住陆晓欢，哭得梨花带雨：“三妹妹别怕，我这就带你换衣裳。“
吴氏突然掐着嗓子嚷：“哎呀！韩公子还在水里呢！快拿毯子来！“她使眼色让仆妇围成人墙，竟是要让浑身湿透的韩克宬从女眷堆里穿过去。
温知虞眸光骤冷。她示意廖茜茜带来的粗使婆子拦住去路，扬声吩咐：“绿袖，带韩公子走西角门去外院更衣。“转头对呆立的仆妇斥道：“愣着作甚？还不送三姑娘回房请大夫！“
人群渐散。桑燕燕凑过来耳语：“我瞧着韩克宬来得蹊跷，男宾区与内院隔着三重门呢。“
温知虞望着湖面飘散的珠钗，想起半月前卢氏提及要给庶女说亲。那日廊下似乎瞥见过兴安伯府嬷嬷的身影...
“夫人！“绿袖匆匆折返，袖口沾着泥渍：“韩公子非说要当面致歉，正在垂花门闹呢。“
温知虞抚过腕间玉镯。这是新婚夜陆首辅亲手给她戴上的和田玉，触手生温：“你去告诉他，侯府会备厚礼谢过搭救之恩。至于旁的...“她摘下发间金簪掷在地上：“让他问问御史台可还缺弹劾的折子。“
日头西斜时，陆首辅下朝回府。温知虞正坐在妆台前卸钗环，铜镜里映出男人玄色官服上金线绣的仙鹤。
“今日之事...“陆景淮将乌纱帽搁在案上。
“三姑娘失足落水，幸得廖姑娘婢女相救。“温知虞转身为他解玉带，指尖触到他掌心薄茧：“倒是兴安伯府公子擅闯内院，该请侯爷递个帖子问问。“
陆景淮忽然握住她手腕：“夫人今日做得甚好。“他气息拂过她耳畔：“明日早朝，兴安伯该告病在家了。“
烛火爆了个灯花。温知虞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白茱那句“庶兄议亲“。侯府二姑娘...似乎与吴氏娘家侄儿有过婚约？
温知虞定睛望去，那男子身量虽高、相貌尚可，骨子里却透出股阴鸷气——正是兴安伯府那个声名狼藉的庶子韩克宬！
“绿袖快去拦住他！“她急声吩咐：“绝不能让他下水毁了陆三姑娘清誉！“
桑燕燕也反应过来，推着自家丫鬟：“半夏快去堵人！“尹彤彤见状立刻唤来会武的侍女：“乐安快去帮忙，绿袖她们怕是拦不住！“
两个丫鬟提着裙摆冲上前。绿袖扬声喊：“已派船去救了，公子请自重！“韩克宬却充耳不闻，竟当众扯开腰带。外袍落地时露出雪白里衣，惊得半夏捂住眼睛后退半步。
“见死不救还拦着旁人？“韩克宬边解衣带边冷笑：“我倒要问问你们安的什么心！“
陆晓萱突然从旁窜出，狠狠撞开绿袖：“韩公子快救人！再耽搁三妹就没命了！“陆晓慧也叉腰帮腔：“四婶这般拦着，传出去不怕人说闲话么？“
“船都到湖心了！“绿袖急得跺脚。话音未落，乐安已飞身而至，拎起韩克宬的后领甩出三丈远。玄色皂靴碾住他肩头：“上赶着扒衣裳救人？我今儿可算开眼了！“
湖心小舟恰好驶到，侍女们七手八脚将湿漉漉的陆晓欢捞起，拿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绿袖红着眼眶回来复命，正撞见陆家姐妹指着她鼻子骂：“黑心肝的奴才！“
“委屈什么？“尹彤彤抚着鎏金护甲冷笑。这位睿王府嫡孙女向来泼辣，转头便与乐安耳语几句。不多时便有婆子架走骂骂咧咧的韩克宬。
吴氏闻讯赶来时，陆晓欢已换好衣裳。国公府长媳斜睨着瑟瑟发抖的姑娘：“多大个人还能失足落水？“
“大嫂慎言。“温知虞将茶盏重重一放：“三姑娘受惊已是不易，何苦再往她身上泼脏水？“
陆晓欢突然扑通跪下，拽着温知虞的杏色裙裾哭道：“四婶带我回府吧！“泪珠子顺着苍白小脸滚落，在锦缎上洇出深色痕迹。
“人自然要带走。“温知虞扶起她，转头看向面色铁青的吴氏：“只是落水缘由还需彻查，否则流言蜚语传开，贵府姑娘们的名声。“
白茱忙唤来湖边当值的仆妇。粗使婆子战战兢兢回话：“三位小姐原本在喂鱼，侯夫人跟前的丫鬟说湖里有锦鲤。“
“后来三姑娘说要用琉璃瓶装鱼，蹲在岸边就。“小丫鬟说到此处突然噤声。众人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青石板上还留着道滑腻的苔痕。
吴氏捏着帕子冷笑：“春日石阶湿滑，姑娘家行事莽撞。“
“大嫂！“温知虞霍然起身，鬓间金步摇撞出清脆声响：“三姑娘落水时，贵府丫鬟为何全躲去廊下吃茶？若国公府连客人的安危都顾不好——“
“四婶别气。“陆晓欢突然开口，湿漉漉的眸子扫过面色各异的众人：“是我不小心踩到青苔。“
“三姑娘慎言！“绿袖突然指着琉璃瓶惊呼。众人这才发现瓶口竟沾着层透明膏脂，在日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尹彤彤用银簪挑起些许嗅了嗅，柳眉倒竖：“这不是凝香阁的玉肌膏么？抹在石阶上可比青苔滑十倍！“
满堂哗然中，温知虞缓缓起身：“烦请世子夫人查查，今日有谁进过凝香阁？“她抚过陆晓欢冰凉的手背，声音陡然转厉：“更要查查，这琉璃瓶经了谁的手！“
廊外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白茱带着婆子追出去时，只逮着个慌不择路的小丫鬟。那丫头腕上戴的翡翠镯子，分明是陆晓萱及笄礼上得的赏赐。
“好个一石二鸟！“尹彤彤拍案而起：“既毁了庶妹名节，又能往你身上泼脏水！“她拽过抖如筛糠的丫鬟：“说！是谁指使你往瓶口抹油？“
小丫鬟瘫坐在地，眼睛却直往陆晓萱处瞟。吴氏见状急声呵斥：“满嘴胡吣的奴才！还不拖下去掌嘴！“
“慢着。“温知虞挡在人身前，月白披帛扫过满地狼藉：“今日若不给个交代，明日御史台的折子怕是要堆满御案了。“
“真不是我自个跌下去的！“陆晓欢裹着锦被直打颤，指甲缝里渗着血丝：“栏杆这么高，若非被人推搡，我怎会翻下去？“
吴氏拧着眉尖戳她额头：“满园子贵人小姐，谁稀罕害你个庶出的？定是你贪玩扒着栏杆捉锦鲤！“镶玛瑙的护甲刮过少女红肿的眼皮：“瞧瞧这谎话精的模样！“
陆晓欢猛地摊开手掌，两根指甲齐根断裂：“我攀着栏杆时抓下来的木屑还在湖里！“她突然扑向温知舒：“大嫂子当时就站在紫藤架下，您分明听见有人喊'推了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