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闹得不可开交，忽见韦嬷嬷扶着老夫人颤巍巍走来。徐家兄弟顿时换了副面孔，徐三舅母更是扑通跪地：“大妹妹要给兄长做主啊！这毒妇竟要赶我们出京城！“
老夫人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左边是嫡亲兄长哭天抢地，右边是二儿媳举着剪子要寻死。她瞥见吴氏缩在廊柱后装鹌鹑，手里的佛珠“啪“地断了线，菩提子滚得满地跳。
“都住口！“老夫人捶着心口咳嗽，“老大老三今晚就搬去城东别院。“
“大妹妹！“徐大舅眼珠子瞪得溜圆，“当年你出阁，可是我背你上的花轿！“
卢氏“嗤“地冷笑：“难怪老夫人腰疼，敢情是叫人压坏了脊梁骨。“这话说得忒毒，连吴氏都忍不住倒抽冷气。徐大舅母刚要扑上来撕扯，却听外头小厮扯着嗓子喊：“二老爷提着剑往别院去了！“
老夫人攥着佛珠的手直抖。她最清楚老二那混脾气，去年为着两亩水田就敢跟郡王府的家丁动手。正犹豫着，徐三舅突然蹦起来：“走就走！当我们稀罕这腌臜地界？“说罢拽着哭哭啼啼的媳妇就往外冲。
暮色渐浓，侯府角门“吱呀呀“开了又关。吴氏望着徐家人灰溜溜的背影，指甲掐进韦嬷嬷胳膊里。廊下灯笼被风吹得打转，在地上投出个张牙舞爪的黑影。
……
日头正毒，花厅里的冰鉴冒着丝丝白气。徐大舅拍着黄花梨方几，茶盏跳起来溅湿了袖口：“二弟和佩晟分明是被贱婢算计的！既没真成事，何必揪着不放？“他脖颈上的青筋随着喘息鼓动，活像钻出树皮的蚯蚓。
徐大舅母捏着帕子往老夫人跟前凑，金镶玉护甲刮得案几“咯吱“响：“大姑奶奶如今越发慈和了，竟叫儿媳妇掀了屋顶！要我说就该开祠堂请家法。“话音未落，老夫人腕间的佛珠“啪嗒“砸在青砖上，檀木珠子滴溜溜滚进角落。
“我如今算哪门子当家人？“老夫人浑浊的泪珠子滚进衣襟，染深了绛紫色云纹，“老头子走了，儿子们也各有主意。“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点点猩红，像雪地里零落的红梅瓣。
宫门铜钉映着正午日头晃人眼，侯府家仆贴着墙根拦住绯红官袍：“老夫人急病，请首辅大人速归！“陆君衍官靴踏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惊得檐下铜铃叮当作响。来福捧着热帕子追到二门，只瞧见主子腰间玉带钩在月洞门边闪了闪。
三兄弟聚在正厅时，满室沉水香压不住血腥味。老夫人倚着鹅羽软枕，枯槁的手指揪住陆君衍袖口：“衍儿，你舅父他们。“话没说完就被陆忠昱“砰“地拍案声截断，案上供着的白玉观音应声栽倒，碎成三截。
“母亲还要替那起子畜生遮掩？“陆忠昱双目赤红，武官袍子下摆还沾着演武场的黄沙，“徐二舅和徐佩晟那晚灌了黄汤，差点把晓欢晓敏拖进假山洞！“他猛地撕开衣襟，胸口刀疤狰狞如蜈蚣，“儿子在北疆挨刀子时，这群蠹虫在侯府糟蹋我骨血！“
陆瑾奚抬脚踹翻绣墩：“老二你疯魔了！没见三弟在这。“话尾卡在喉咙里——陆君衍正用官袍袖子慢条斯理擦着溅到脸上的茶渍，乌纱帽两侧展角在穿堂风里微微颤动。
“大哥不必拦着。“陆君衍拈起块碎瓷片，薄刃在他指尖转出寒光，“二哥接着说，冬安是怎么卷进来的？“他说话时眼风扫过老夫人，老太太顿时缩进锦被里，只剩满头银丝在枕上泛着冷光。
陆忠昱突然笑起来，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母亲说绿萝想做妾？那徐二舅腰带里怎会藏着晓敏的绢帕？“他从靴筒抽出块鹅黄帕子甩在案上，角上歪歪扭扭绣着朵木槿花，“三弟可识得这绣样？“
老夫人突然挣扎着要起身，腕间翡翠镯子磕在床沿上：“他们。他们许是吃醉了。“话音未落，陆忠昱已拔出墙上挂着的宝剑，寒芒直指窗外：“母亲今日若再护短，儿子这就去南院剁了那群杂碎！“
“反了！都反了！“老夫人抓起药碗砸向陆忠昱，褐色的药汁泼在陆瑾奚孔雀补子上，“你们是要逼死我这把老骨头！“碎瓷飞溅间，陆君衍突然起身，官袍上的云雁纹在光影里振翅欲飞。
“大哥去请舅父们。“他弯腰拾起老夫人掉落的佛珠，檀木在他掌心搓得咯咯响，“有些话，当面说清楚才好。“陆瑾奚倒退着蹭到门边，官靴差点踩到瘫软在地的徐大舅母。
老夫人突然剧烈喘息起来，枯瘦的手抓住床帐：“衍儿。衍儿你不能。“锦帐“刺啦“裂开道口子，露出里头暗绣的万字纹。陆君衍将佛珠套回老夫人腕间，冰凉的手指激得老太太一哆嗦：“母亲常教导儿子，治家如治国。“
廊下鹦鹉突然扑棱翅膀尖叫：“分家！分家！“陆忠昱的佩剑“当啷“掉在地上，他赤红着眼抓起陆君衍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三弟你摸！你摸摸二哥这颗心还在淌血！“武官的铠甲冷硬，底下心跳却震得人掌心发麻。
陆君衍抽回手，慢条斯理整理着被攥皱的衣袖：“劳烦大哥跑一趟。“他转身时乌纱帽正碰碎窗棂漏下的光斑，满地碎金随着他的步子摇晃，“有些脓疮，总要挑破才能上药。“
……
松鹤苑正厅的铜鹤香炉吐着青烟，徐家三个舅舅的皂靴在青砖地上蹭出“刺啦“声。陆君衍摩挲着官窑茶盏上的缠枝纹，眼皮都没抬：“给舅父看座。“
徐大舅刚要落座，忽见老夫人攥着佛串的手指节发白，半悬着屁股只敢挨着椅沿。陆忠昱“哐“地踹翻脚凳，指着徐二舅鼻子骂：“这老畜生还敢说被丫头蒙蔽？我亲眼瞧见他腰带都解了！“
“那是酒醉糊涂！“徐二舅跳起来，腰间玉佩撞在茶几上叮当乱响，“晓欢丫头平日就爱往爷们跟前凑。“
话音未落，陆忠昱抄起茶盏就砸。徐二舅躲闪不及，热茶泼了满脸，碧螺春的叶子挂在山羊胡上直晃悠。老夫人手里的佛珠“啪嗒“掉在波斯地毯上，滚进案几底下。
陆君衍抬手示意小厮添茶，慢条斯理道：“莫说晓欢是侯府千金，便是浣衣婢女，徐家子侄这般作为也该送官。“他瞥了眼缩在角落的徐佩晟，“听闻表侄在太仆寺当差时，还克扣过马料钱？“
徐家大舅母“哎哟“一声瘫在玫瑰椅上，织金马面裙扫翻了果盘。核桃仁滚到陆瑾奚脚边，被他碾得“咯吱“作响。
“你们在太原强占民田的事，真当朝廷是瞎的？“陆君衍从袖中抽出信笺摔在案上。徐三舅伸头要看，却被官印上鲜红的“太原府“三字刺得闭了眼。
徐二舅突然“扑通“跪地，膝行着去扯陆君衍的官袍下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百里正在国子监备考，求首辅大人开恩。“他袖袋里掉出个银丝荷包，正是前日老夫人赏的。
陆君衍拂开他的手，青瓷茶盖“叮“地叩在盏沿：“徐百里昨夜在赌坊押了祖宅，舅父可知？“这话像盆冰水浇下，徐二舅僵成块石头。
外头忽然传来哭嚎，徐大舅母扑到老夫人跟前：“当年你难产，是我三天三夜跪在佛堂。“话没说完，来福抡圆了巴掌扇过去。金耳坠子“咻“地飞进香炉，溅起一蓬香灰。
“明日辰时。“陆君衍起身理了理绯色官服，“若还在侯府见到徐家人——“他指尖划过腰间玉带，“凌蓟，记得提醒本官给大理寺递帖子。“
暮色四合时，松鹤苑角门闪过个佝偻身影。老夫人将银票塞进徐百里手中，翡翠镯子磕在门框上裂了道纹。正房窗下，温知虞看着小丫鬟捧走的胭脂盒——里头绿萝的卖身契还沾着新鲜印泥。
更鼓敲过三响，侯府后巷驶出三辆灰篷马车。徐佩晟扒着车帘回望，朱漆大门上门钉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陆君衍官帽上的东珠。
……
廊檐下的铜铃被秋风撞得叮当响，白芷抱着青布包袱穿过回廊。二等丫鬟的靛蓝比甲换成了浅紫缎面，袖口银线绣的缠枝纹却像捆仙索似的勒得她喘不过气。汀兰把新领的鎏金钗往妆匣里一扔，铜镜映出她紧蹙的眉：“这差事接得烫手。“
三等丫鬟春杏扒着门框探头：“白芷姐姐升了等，怎的比上坟还愁？“小丫头们吃吃笑着挤作一团，有个胆大的揪住白芷袖角：“姐姐多劝着世子夫人些，三夫人院里昨儿又摔了套官窑茶具。“
“啪！“白芷拍开那只手，妆匣里的珍珠耳坠蹦到门槛外：“再嚼舌根的，仔细我禀了韦嬷嬷统统发卖！“廊下顿时鸦雀无声，只剩秋风卷着枯叶在青砖地上打旋。
阆华苑东厢飘着药香，温知虞蘸墨的笔尖顿在信笺上。红缨捧着炭盆进来，火星子“噼啪“炸开：“二小姐院里闹得厉害，说是。“她突然噤声，盯着窗棂外渐近的浅紫裙角。
白芷端着药盏立在珠帘外，汀兰提着食盒的手指节发白。温知虞吹干信笺上火漆印，琉璃镇纸压住信角：“既来了，就把你们主子盯牢些。“药碗搁在黄花梨案几上，褐色的汤药映出两个丫鬟僵硬的笑脸。
铜壶滴漏指向午时三刻，门房小厮踩着湿滑的青苔奔来。红缨接过描金信封时，檐角恰有乌鸦“嘎“地掠过。温知虞拆开信笺，榆钱巷三个字像钢针扎进瞳仁——前世姜莺莺抱着私生子进府那日，襁褓上绣的正是这个地址。
西风卷着枯枝抽打窗纸，红缨蹲在庑廊拐角揉腿。假山石后飘来婆子们的窃笑：“。那小崽子眉眼活脱脱是世子爷的模子！““南城宅子里的表姑娘，听说腰身比水蛇还软。“红缨贴着墙根挪，绣鞋底沾着的桂花糕碎屑在石板上碾出白痕。
温知虞听着红缨学舌，笔尖的墨汁在宣纸上洇开团乌云。绿袖捧着热手炉过来：“要不要把消息透给二小姐？“铜剪“咔嚓“绞断灯芯，爆开的火星落在温知虞袖口：“急什么，自有人上赶着当刀使。“
更漏声里突然响起杂乱脚步，陆君衍官袍下摆沾着泥渍闯进来。温知虞递上的莲子羹被他仰头灌下，喉结滚动时漏出的汤汁顺着下巴流进衣领。绿袖端来绿豆粥，青瓷碗边沿磕出个豁口：“姑爷这是几日没进食了？“
来福瘫坐在门槛上扒饭，米粒粘在胡须上：“中州八百加急，首辅三天两夜没合眼。“话音被陆君衍沙哑的嗓音截断：“知虞，你梦见的情形怕是要应验。“他指尖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蘑菇状的云，靛蓝掺着赤红的天光——今晨六百里加急奏报，与你说的一模一样。“
温知虞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案角，裂痕像道闪电劈开春水。她想起前世地动时塌陷的宫墙，瓦砾堆里伸出的青紫手臂，喉咙突然泛起血腥味：“派去中州的人。“
“今早传回消息。“陆君衍展开羊皮卷，烛火将上面的朱批映成血色，“郊县耕牛集体撞栏，井水突然漫过轱辘。昨夜子时，巡更人看见地缝里冒蓝光，像。“他喉结滚动，咽下后半句——像你前世被压在梁下时，瞳孔里最后的光。
温知虞攥紧裂开的玉镯，锋利的边缘刺进掌心。前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接着是温知舒尖利的叫骂：“。当我瞎了不成？南城的野种都抱到眼前了！“陆君衍皱眉要起身，却被温知虞按住手腕：“让她们闹，闹大了才好烧灶。“
三更梆子敲响时，陆君衍伏在案头睡着了。温知虞将大氅盖在他肩上，羊皮卷从袖袋滑落。展开来看，中州舆图被朱砂圈出个狰狞的弧度，像极了前世吞噬她的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