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三年的冬至祭礼,是在三皇子苻馗头七那日办的。太常寺用朱砂混着苻馗寝殿的梁木灰,在玄衣纁裳上描出二十八宿图。苻坚跪在宗室子弟最末位,看着苻生将青铜斝里的血酒泼向雪地时,突然想起《晋书》里那句坚头有草付臣又土——此刻他发间玉冠缀着的,正是半枯的苜蓿草。
东海王代父献爵——
司礼监尖利的嗓音刺破朔风。苻坚捧着三足爵的手纹丝不动,任雪粒在爵身錾刻的饕餮纹里积成细线。这是苟太后用两支鎏金步摇换来的机会,史书记载此次代祭者会在三年后获封龙骧将军,但他更在意的是祭坛下埋着的曹魏封禅玉牒。
跪——
九重冕旒突然簌簌作响。苻坚在弯腰瞬间瞥见苻生腰间佩剑正在鞘中震颤,这是未央宫地脉传来的震动。他故意让玉爵倾斜半寸,琼浆泼洒处,积雪下的青砖显出一道三指宽的裂隙——昨夜让小黄门用醋泡过的砖缝,此刻正如地图上的黄河故道般蜿蜒。
陛下!地龙翻身!太史令的惨叫恰到好处。苻坚趁乱将袖中磁石贴在祭坛铜础,当苻生的宝剑突然脱鞘飞出时,整个圜丘台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天命归秦。
混乱中,有人往他怀中塞了块温热的玉璋。苻坚不用看就知道是叔父苻安从凉州带回的信物,那上面用粟特文刻着的白兰,正是史书里记载的凉州张氏私兵旗号。
坚儿可知何为白兰契?三日前苻安在太液池边说的话,此刻在寒风中格外清晰,当年张寔在姑臧城头射出的三支鸣镝,如今插在长安城的三个方位。
祭礼草草收场时,苻坚数着步辇经过的宫门数目。当朱雀门第七枚铜钉闪过眼前,他突然捂住肚子啜泣:阿娘,坚头痛...
苟太后的步辇立刻转向太医署。这个本该在史书记载里性至孝的女人,此刻完美演绎着慈母姿态。苻坚缩在她貂裘里,听着太医令与侍从的脚步声在回廊形成特定回响——这是他与掖庭暗桩约定的信号,说明此刻太医署东厢第三间药房正好无人值守。
我要吃饴糖......他拽着苟太后衣袖撒娇。当母亲转身呵斥宫人时,他已经闪进药房,踩着药柜第二层暗格取出五天前藏好的《氐族世系图》。羊皮卷轴里的朱砂标记显示,有六个部落首领的名字旁画着白雀印记。
窗外忽然传来麈尾扫雪声。苻坚迅速将卷轴塞回原处,却在转身时撞翻装龙胆草的陶罐。青衣人倚在门边,这次没戴傩面,露出张苍白如纸的脸:小殿下对毒物颇感兴趣?
先生可知龙胆草与决明子同煎,可解瘴气之毒?苻坚抓起两味药材,孩童的圆脸上满是天真,前日范阳卢氏送来的岭南荔枝,阿娘说要用这个熏......
青衣人瞳孔骤缩。苻坚心中冷笑,史书记载本月卢竦确实收到过岭南快马送来的鲜果,但真正要验毒的不是荔枝,而是三日后慕容鲜卑进贡的海东青。
小殿下博闻强识。青衣人突然用铁如意挑起他腰间玉玦,只是这螭纹缺了角,倒像当年石虎攻破洛阳时丢失的......
话未说完,太医署外突然响起羽林郎的呼喝。苻坚趁机撞翻药碾,在碾槽滚动的轰鸣中大喊:有刺客!青衣人腾空跃上房梁的瞬间,他看见对方靴底沾着的赭色黏土——这种产自骊山北麓的陶土,只会出现在正在修建的苻生陵寝。
当夜亥时,掖庭角门传来鹧鸪声。苻坚裹着狐裘溜到枯井边,接过小黄门递来的漆盒。盒中帛书上的墨迹还未干透,记载着今日巳时三刻,有七辆载着白兰木的马车从清明门出城。
清明门守将是苟太后的表兄。小黄门低声说,但今晨换防的羽林郎,腰间挂着慕容部狼头银牌。
苻坚将帛书凑近井口冰窟,借着月光看清白兰木三字旁的暗记——那是用柘浆写的张字,遇冷即显。史书记载凉州张氏确实在公元345年以进贡木材为名运兵入秦,但此刻整整提前了一年。
把这埋在暴室外的柏树下。他递给小黄门半块刻着龟钮的玉印,记得要让卢尚仪的人看见。
这是从苟太后妆奁偷来的私印,印文正是孟津二字。当小黄门消失在雪幕中,苻坚忽然对着枯井开口:范阳先生还要看多久?
井壁传来衣物摩擦声。白日里的青衣人攀着绳梯跃出,铁如意在雪地上划出卦象:小殿下这招栽赃嫁祸,倒像我们鲜卑人驯鹰的手段。
先生靴底的骊山陶土,可比慕容部的狼头银牌有趣。苻坚指了指他衣摆,听说苻生给爱妃修的望陵台,昨儿塌了根顶梁柱?
青衣人终于变色。苻坚知道赌对了——那根顶梁柱里藏着慕容部与关中豪族的盟书,而塌方时间正是他让宫人用醋腐蚀柱基的结果。这些本该在史书里零散记载的事件,此刻成了他织网的经纬。
五更天时,苻坚被暴怒声惊醒。十二名羽林郎破门而入,为首的举着半块染血的玉璋:陛下有诏,东海王即刻前往獒犬圈辨认凶器!
苟太后发簪散乱地扑上来:我儿病重......
阿娘,苻坚突然用氐语高喊,记得给儿臣收尸时,要穿绣着白雀的敛服!
这是他与母亲约定的暗号。当羽林郎将他拎过永巷时,他看见卢尚仪正在暴室门口焚烧什么——那灰烬里未燃尽的,正是他昨夜伪造的慕容部与凉州往来书信。
獒犬圈的腥臭比史书记载更甚。苻坚看着铁笼里那具残缺的尸体,突然认出是三皇子苻馗的伴读——那人右手紧攥的,正是他让苻安散播出去的白兰契副本。
此物眼熟否?苻生用剑尖挑起染血的帛书。
苻坚突然扑向铁笼,在獒犬扑来的瞬间扯开衣襟。藏在夹层里的雄黄粉漫天飞扬,饿犬们呜咽着后退。他趁机将袖中磁石贴在铁栏,当苻生的佩剑突然脱手时,整个獒犬圈响起此起彼伏的护驾声。
父皇看!他指着被磁石吸住的剑身,三哥的玉璋在发光!
苻生凑近的瞬间,苻坚咬破舌尖将血喷在玉璋缺口。磁石粉末混着血水,在剑身显出模糊的慕容二字——这是他三天前就让匠人用磁粉在玉璋刻好的阴文。
暴君的咆哮震动屋瓦。当夜,御史台大牢塞满了与慕容部有关的朝臣。而苻坚裹着染血的狐裘回到掖庭时,在枕下摸到了苟太后留的纸条:白兰已开。
他推开窗,看着清明门方向升起的火光,知道那是凉州张氏的白兰木车队在燃烧。史书记载该发生在建元十四年的清明门之变,此刻提前拉开了帷幕。
晨钟响时,小黄门来报卢尚仪悬梁自尽。苻坚摩挲着新得的玉璋,上面粟特文白兰旁多了道剑痕——这是苟太后给他的答复,意味着凉州势力已成功嫁祸给慕容部。
太学钟声照常响起。苻坚经过柏树下那个未填平的土坑时,将卢尚仪的发簪投入其中。簪头的山茶花里,藏着半粒范阳卢氏特有的朱砂——那是他昨夜从青衣人铁如意上刮下来的。
雪停了,未央宫飞檐下的冰棱正在滴水。苻坚数着水珠在青砖上晕开的涟漪,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气象资料:建元十四年,长安将迎来百年不遇的大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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