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之前的经历,陆七这一次没有乱来,站在李峰身后,静待指示。
李峰并没有直接去找眼镜中年人,而是寻上了那位年轻的男同志,等了一阵,钻了个空子,到了那年轻男同志跟前。
被插队的那人本想发作,但被陆七一瞪,立时就不敢说话了。
这陆七留着寸头,身材魁梧,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拼过,刚退伍转业,满身都是还没有收敛起来的凶悍之气,一般人还真不敢跟他较劲。
桌子后面,年轻男同志想来是读书人出身,见了这一幕,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就好像连日的阴天,突然阴转雨一般。
等着办事的人心中都是冷笑,都等着瞧好戏,等着看李峰吃瘪。
锦安劳动局和组织部刚合并,很多事情都比较模糊,没有一个固定的规程,办事的人随便找个理由卡一卡,要你来回跑个几趟,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年轻男同志屁股坐着板凳,先是喝了口水,往后一仰,后背舒舒服服地靠着,然后煞有介事地整了整桌上的材料,半晌,才问:“你有什么事?”
“我是来报到的。”李峰递过证件,年轻男同志随手接过,虚着眼睛正要说什么,可能是看清了证件的内容,下一刻,他立刻调整了姿势,只用半边屁股挨着椅子,身子坐直,一张下雨的脸上也转出了一抹笑容来。
“原来是您!您稍等。”
阴转雨,雨转晴,这位年轻男同志表情变化不可谓是不快。
年轻男同志匆忙起身,见状,周围等着办事的人纷纷侧身,给他让出路来。
他小跑着到了那戴眼镜的中年人跟前,双手递过证件,“卢科,您看。”
大家都有些意外,不少人暗暗打量着李峰,心里猜想这个年轻人到底什么来头。
一旁,与年轻男同志坐对桌的那位女同志也停下了笔,缓了手里的业务,好奇地抬头望了过来。
李峰却是神色如常,因为他知道,是福是祸,从现在开始才要真正见分晓。
那位戴眼镜中年人接过证件确认过后,连说了几声不好意思,便撇下周围的人,快步来到李峰身边,伸出手,“李峰同志你好。”
李峰握手,笑道:“卢科客气了,还要麻烦你才是。”
“战斗英雄荣归故里,我们都觉得脸上有光啊,对你的安排,领导们也是慎重了再慎重,专门开了好几次会做研究的,”卢科长虚手一引,“我带你去找荀局。”
这位综合干部科的科长态度虽然很好,但言语中却隐隐透出一股莫名的意味,总让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到底是哪里奇怪,却又是说不清楚。
刚出了“综合干部科”的门,卢科长折身回去,对那位年轻男同志吩咐道:“这些同志的事情你帮着理一下,有需要盖章签字的就放我桌上,我回来再看,”他又拿手指敲了敲那位年轻女同志的桌子,“小吴,你跟我一起,把我抽屉里的那份材料带上。”
小吴听了,幸灾乐祸地看了年轻男同事一眼,脆生生地应了声“好”,后者虽然也是笑着答应,但那笑容里,难免就有几分僵硬之色。
锦安县劳动人事局副局长荀想涛的办公室也在三楼,与同楼层其他房间的热闹不同,这里就要安静得多了。
放下材料,简单介绍后,卢科长和小吴就要退出去,荀想涛却突然叫住了卢科长,“清湖啊,你留一下。”
正常来说,荀想涛和李峰单独交流就足够了,不需要有人旁听,但荀想涛却特意留下了卢清湖,虽也不算违反规定,但多少是有些不寻常。
而陆七,就在李峰身后站定不动,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荀想涛似这时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人,“这位同志是……”
李峰解释道:“他叫陆七,和我是过命的交情,这次也是得了首长特批,才能一起从部队回来,我和他呀,不分彼此。”
本来,李峰肯定是要让陆七出去等的,这不但是常规,更是一种尊重,但荀想涛反常地留下卢清湖,嗅觉敏锐的李峰便立刻改了主意。
“都是自己的同志,那也不必避讳什么了。”荀想涛笑了笑,引着李峰在待客的沙发上坐下,他随即也坐到了李峰的旁边,而卢清湖和陆七则搬了凳子来,坐在了一旁。
“李峰啊,你来锦安,我是很欢迎的,依你在部队里的表现,在县局安排个副政委,给咱们县的公安系统吹一吹绿风,也是一件好事情。”
“但是,哎,”
“考虑到你刚从部队回来,对局里面的业务、规章程序什么的都不熟悉,加上年纪又轻,怕是不能服众,虽说军警不分家,但是当兵和当警察,部队和公安系统,还是有区别的。”
“不知道你了不了解,现在我们提倡干部四化,所谓的四化,就是干部队伍的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就在前阵子,县里面才提了几个年轻副科任各局的副职,其中一个就是县公安局的年轻副局长,公安系统里的一些老同志,本来牢骚就不少了,现在又空降一个像你这么年轻的副科级干部,意见只怕更大。”
顿了顿,荀想涛突然抬起头,“清湖啊,李峰的事情,你是全程跟下来的,算是比较熟悉了。”
卢清湖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却也只能接话道:“刚才荀局其实已经说得差不多,我就做一点补充,关于李峰你的安排,本来县局副政委是应该的,但因为……种种原因吧,综合考虑下来,县里面决定先让你去基层锻炼锻炼,主持主持基层派出所的工作。”
“当然,组织不是质疑你的能力,实践出真知,先去基层走一走,看一看,以后干起县局领导的工作来,才能更得心应手嘛。”
荀想涛也插话道:“这一次和你谈话,其实也是代表县人事局、组织部,想听听你的看法”
在听到那声“但是”的时候,李峰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换了其他人,这时候多少都要在人事局(组织部)的干部面前争取争取,但李峰却是知道,荀想涛这么说,其实就是已经定下来了,种种说辞,不过是客套而已。
前世的李峰,根本就连沟通商量的机会都没有,政府大楼的闹剧之后,直接就被派到了下面的派出所去,现在看来,大闹政府楼不过是一个幌子,在自己任职副政委这件事上,阻力早就存在了。
公安局是垂直管理,一直以来都是实打实的实权部门,如今,县一层还并没有推行由局副职干部领导下面的各个镇、乡、街道派出所的组织架构,在这样的情况下,县局副政委(副科级,县公安局领导班子成员)和县辖区内某派出所所长,看似只差了一级,可就是这一级,却是多少人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坎?
有些事,难道真的改变不了吗?
李峰还没说话,陆七先忍不住了,“这话什么意思?我们连长是不年轻,还是不讲革命?这所长和副政委,到底哪个大?”他两手撑在大腿上,看向卢清湖的目光有些不善。
“这个,当然是县局副政委要大一些,不过官大官小从来都不是评判的标准……”
顶着陆七的目光,说出这个话,卢清湖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与县里、局里的领导不同,陆七带给他的完全是另一种压迫感。
他们俩现在挨着坐在一起,隔得不远,卢清湖总有一种一言不合这个人就要给他脸上来一拳的错觉。
不过卢清湖也不怕,他是正常执行公务,正常履行作为综合干部科科长的职责,陆七如果真的敢动手,倒真是合了某些人的心意,事情闹出去,占理的只会是卢清湖,吃亏的则只能是李峰二人。
似是被他料中,陆七眉毛一竖,就要发作。
荀想涛只是低头喝着茶水,脸上表情看不出喜怒。
改革开放之初,人们思想逐步解放,经济逐步活跃,为了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必然会伴随着政治组织机构的变迁,两局合并,正职领导受到的冲击最小,比如县劳动人事局局长现在就兼着县组织部副部长,很好安排,最敏感的,恰恰是如荀想涛这类的县局副职。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陆七的手背上,止住了陆七暴起的冲动。
李峰轻咳一声,身子往后靠了靠,悠悠地开口:“领导的水平还是高啊。”
“荀局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就借这个机会向组织说说我的想法,”
“我的想法嘛,其实也是要先到基层去,熟悉熟悉业务,趁着年轻,军队里学到的东西还没忘,给老百姓好好地办几件实事。”
“原本我还担心自己这个想法不成熟,怕领导们误会我在耍性子,今天荀局这番话,可是给我吃了颗定心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