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儿将最后一块菱角糕码进竹筐时,水面忽然飘来几声零碎的议论。
我抬头望去,几个蹲在船尾择菜的妇人慌忙别开脸,芦苇荡里惊起几只白鹭,扑棱棱的翅膀声割裂了晨雾。
周哥你看这藕粉颜色不对啊。玲儿突然扯了扯我的袖子。
她指尖沾着早上刚磨的藕粉,本该是透亮的琥珀色,此刻却泛着浑浊的灰。
我捻起一撮对着朝阳看,细小的黑色颗粒在光柱里翻涌,像是有人往藕节里揉了煤渣。
沈大厨的船屋飘来焦糊味时,我们正在给吴伯送新酿的桂花醪糟。
老船夫蹲在船头抽烟斗,青烟缭绕间突然嗤笑:年轻人别太贪心,水底下缠着的东西,可比你们想的深。他枯槁的手指敲了敲船帮,甲板缝隙里渗出的水珠突然变得粘稠,在日头下泛着诡异的油光。
暴殄天物!沈大厨的咆哮惊飞了檐角铜铃。
他攥着半块发黑的荷花酥,油渍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竟滋滋冒着白烟。
玲儿急得直跺脚,绣着并蒂莲的围裙带子绞成麻花:我们明明按您教的步骤...
步骤?胖厨师冷笑着一脚踢翻竹筛,雪白的糯米团子滚进污水沟,三天前我的糖桂花就少了两罐,昨儿晾的银鱼干缺了半篓——他忽然凑近我耳边,浓重的黄酒气喷在颈侧,外乡人,水乡的灶王爷可不是用钱能请动的。
我攥着发烫的铜锅把手,看着林阿婆默默收回了借给我们的石磨。
码头方向传来陈小妹的啜泣,她抱着我们送她的桃花酿不肯松手,被几个戴斗笠的男人硬生生拽进船舱。
日头突然暗下来,乌云压着黛瓦在河面投下锯齿状的阴影,像是某种巨兽的獠牙。
还有两小时集市就要收摊了。玲儿盯着手腕上歪歪扭扭的卡通表,那是陈小妹用芦苇编的。
她鼻尖沁着汗珠,泼辣劲儿全化作了眼尾的潮红。
我冲进堆满箩筐的作坊,打翻的豆沙馅在地面拖出暗红色长痕,像极了蜿蜒的血迹。
翻找糯米袋时,指甲缝里突然刺进半片鱼鳞。
银白色的鳞片边缘泛着青,分明是今早才从渔市收的新鲜鳜鱼才会有的色泽。
玲儿突然尖叫着跳开,她脚边的陶罐里,本该雪亮的藕粉正咕嘟嘟冒着褐泡,活像煮沸的泥浆。
暮色漫上窗棂时,我瘫坐在发霉的竹席上。
玲儿抱着膝盖蜷在墙角,发间别着的木槿花不知何时掉了一瓣,孤零零地浮在污水里。
远处传来祭祀船队的鼓点,吴伯白天那句话突然在耳边炸响——水底下缠着的东西。
指尖的鱼鳞突然割破皮肤,血珠滚落的刹那,我猛地想起今晨码头那个戴斗笠的背影。
那人接过渔贩递来的鳜鱼时,袖口露出半截靛青色刺青,蜿蜒如蛇的信子。
指尖的血珠在竹席上洇开一朵暗梅,祭祀的鼓点突然变得急促。
我盯着那半片鱼鳞,靛青色刺青在记忆里游动起来——今晨码头浮动的晨雾中,渔贩将鳜鱼递给那人时,竹篓曾发出不自然的闷响。
玲儿!我猛地抓住她冰凉的手腕,装鳜鱼的竹篓是不是系着红绳?她沾着泥浆的睫毛颤动两下,突然像受惊的翠鸟般扑棱起来:是红绳!
陈小妹说那是渔市老规矩,讨个......
我们撞开作坊木门时,檐角铜铃正撞碎最后一线暮光。
潮湿的青石板缝隙里,几粒糯米粘着可疑的银白色碎屑,在月光下泛着鳞片般的冷光。
玲儿提着煤油灯追上来,暖黄的光晕晃过巷口酒肆,我看见吴伯的烟斗在二楼窗边明灭,青烟凝成扭曲的漩涡。
周哥!玲儿突然拽住我衣摆。
她蹲在积水的石阶前,指尖捻起一片靛青色的碎布,布料边缘还粘着半片鱼鳞,今早码头那个人......
鼓乐声骤然炸响,祭祀船队的灯笼把河道染成血红色。
我们逆着人流奔向渔市,玲儿发间的木槿花被风吹落,跌进漂满荷花灯的漩涡里。
系红绳的竹篓堆在码头角落,二十七个绳结里唯独少了最东边的那个。
后生仔找这个?沙哑的嗓音惊得玲儿撞翻竹筐。
卖艾草糕的阿嬷从阴影里转出来,松树皮似的手掌摊着半截红绳,今早戴斗笠的后生,付钱时掉了铜板。她浑浊的眼珠转向河道,往沈家糟坊去了。
玲儿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皮肉。
她鼻翼翕动着,泼辣劲儿全化作了眼底跳动的光:是酒曲味!
那人在码头沾着的酒气,和沈大厨身上的黄酒香......
我们踩着湿滑的苔藓翻过矮墙时,祭祀的龙舟正撞碎满河星火。
沈家糟坊的后窗泄出一线暖光,戴斗笠的身影正在往陶瓮里倾倒什么,靛青色刺青在烛光下宛如活物。
玲儿突然踮脚凑近我耳边,带着桂花醪糟的甜香:周哥你看瓮边的麻袋。
月光漏过窗棂,照亮了麻袋上暗褐色的吴字。
我想起吴伯白日敲打船帮时,甲板缝隙渗出的油光,喉咙突然泛起铁锈味。
玲儿已经摸到墙根的竹梯,泼辣劲儿上来时连裙裾勾破都顾不得,发间的木槿花在夜风里乱颤。
钟家妹子且慢。阴影里突然转出个佝偻身影。
林阿婆挎着空竹篮,皱纹里还沾着没洗净的藕粉,后生要寻的证物,在老吴头的乌篷船第三块船板下。她往玲儿手里塞了块还温热的米糕,混浊的眼珠映着河灯,二十年前我儿媳难产,是外乡郎中划船送来的药。
祭祀的焰火突然照亮整片河面,玲儿握着米糕的手在发抖,眼尾的潮红被映成珊瑚色。
我望着她鼻尖细密的汗珠,突然想起领结婚证那天,她也是这样攥着皱巴巴的户口本,在民政局门口凶巴巴地说: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信我吗?我抹开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她突然把米糕掰成两半,将大的那块塞进我嘴里,桃花酿的甜香在齿间炸开:当年你说要卖房旅行,我可连陪嫁的银镯子都熔了。
乌篷船在芦苇荡深处摇晃,第三块船板下压着的油纸包,裹着发霉的糖桂花和半篓银鱼干。
玲儿突然抽了抽鼻子,煤油灯凑近时,我们同时看见鱼干上细密的齿痕——不是老鼠,分明是水獭的牙印。
难怪沈大厨的荷花酥会发黑。玲儿用芦苇杆挑起糖桂花,琥珀色的凝块里沉着几粒黑籽,老吴头养的水獭专偷食材,那人袖口的刺青......她突然噤声,河对岸传来竹篙破水的清响。
戴斗笠的男人立在船头,刺青在月光下泛着诡异蓝光。
他脚边的竹笼里,两只水獭正为抢鱼干撕咬。
玲儿刚要惊呼,岸上突然砸来块土疙瘩,惊得水獭撞开笼门窜进芦苇丛。
造孽哟!白天收我们石磨的陈老汉提着灯笼出现,鞋底还粘着作坊的豆沙馅,老吴头嫌沈大厨抢他摆渡生意,养水獭祸害食材大半年了。他往玲儿手里塞了包艾草,上回你们送的桂花醪糟,治好了我孙女的咳疾。
祭祀的鼓声渐歇,玲儿攥着艾草包的手指关节发白。
她突然转身抱住我,发间的木槿花瓣全落在我肩头,温热的湿意透过衬衫:周哥,当年你说要带我吃遍......
对岸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沈大厨的咆哮混着水獭的尖叫刺破夜空:姓吴的老王八!
往我酒曲里掺霉豆子?灯笼火把从四面聚拢,我看见陈小妹举着手机从人群里钻出来,镜头正对着一地狼藉的糟坊。
玲儿突然笑出声,泪珠还挂在睫毛上。
她摸出芦苇编的卡通表,泼辣地抹了把脸:离集市收摊还有四十分钟,够蒸三笼荷花酥了。河风掀起她缺了角的围裙,露出内袋里半包桂花糖——那是我今晨偷偷塞进去的。
月光突然被乌云吞没,雨滴砸在沈大厨摔碎的青花碗上。
玲儿拉着我在雨中奔跑时,我听见吴伯的乌篷船传来重物落水声,混着水獭惊慌的呜咽。
她掌心的温度透过雨水传来,比任何灶火都烫。
雨珠在青石板上跳成碎玉时,沈大厨的围裙已经沾满糖霜。
他粗短的手指捏着银制雕花勺,舀起一勺琥珀色的糖浆:火候要像新嫁娘掀盖头,三分羞七分俏。糖丝在阴雨天里拉出细密的金线,正巧裹住檐角漏下的残光。
玲儿踮着脚往我耳边呵气:周哥你看他眉毛。沈大厨两道浓眉此刻正拧成麻花,倒让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显出几分滑稽的虔诚。
他忽然将铜勺往我手里一塞,油亮的鼻尖几乎抵住我手背:抖什么?
手腕要像摇橹的船娘!
我来!玲儿抢过铜勺时,桂花糖的甜香混着她发间潮湿的木槿香,在雨幕里酿出奇妙的酒意。
糖浆坠入冰水的刹那,沈大厨突然拍响油腻的围裙:成了!碎冰里浮着的糖丝竟凝成半透明的并蒂莲,在煤油灯下流转着蜜色的光晕。
当年我师父...沈大厨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他转身去擦橱柜,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刺青——竟是朵荷花。
玲儿捏着糖丝的手顿了顿,沾着糖渍的睫毛忽闪如蝶:您师父也爱在酒酿里加薄荷?
雨声忽然变轻了。
沈大厨握着青瓷罐的指节发白,罐身吴记的朱砂印斑驳如血。
他将薄荷叶揉碎撒进糖罐时,我听见瓦当上的积水坠入铜盆,叮咚声里混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次日卯时的晨雾还裹着昨夜的雨气,林阿婆的石磨已转了三巡。
玲儿把新采的菱角堆成小山,泼辣地抢过陈小妹手里的柴刀:这活计要斜着劈,露出月牙白的芯子才行。她腕间的银镯子叮当乱响,昨日的阴霾全化作了刀刃上的银光。
当第一笼荷花酥的甜香漫过码头时,吴伯的乌篷船正悄悄驶离镇子。
沈大厨抱着酒坛站在桥头,往河里撒了把炒香的糯米。
蒸腾的热气里,我看见他偷偷往林阿婆的竹篮里塞了包油纸裹着的糖桂花。
这酥皮...卖艾草糕的阿嬷咬下半块,龟裂的唇纹里突然溢出泪光,和我娘临终前做的...她颤巍巍的手指向东边,那年发大水,灶王爷的供桌上就摆着这样的莲花酥。
玲儿鼻尖沾着面粉,正给陈小妹画桃花妆。
芦苇编的卡通表卡在她乱蓬蓬的发髻上,秒针跳动时抖落几星糖粉。要这样蘸蜂蜜...她抓着小姑娘的手往糖罐里探,斜插的木槿花突然坠进蜜里,溅起的金珠正巧落在闻讯赶来的镇长肩头。
暮色染红青石板时,沈大厨的铜勺敲响了陶瓮。
人群自发让出条小道,林阿婆挎着空竹篮站在最前头,浑浊的眼珠映着千百盏荷花灯。
玲儿突然掐我手背,疼得我倒抽凉气——她指甲缝里还粘着菱角壳,却指着远处屋檐笑出泪花:二十几只水獭排着队,正把偷走的银鱼干往沈家糟坊门口堆。
后生可畏啊。镇长抹去胡须上的糖渣,腰间玉佩突然解下来拍在案头,但要做真正的水乡宴...他枯瘦的手指划过我掌心的刀茧,得过了立冬那天的龙门试。
玲儿正往荷花灯里塞许愿笺,闻言手一抖,笺纸飘进火盆烧成灰蝶。
沈大厨突然咳嗽着背过身去,后颈那道陈年烫伤在灯笼下格外刺目。
陈小妹拽了拽我的衣角,塞来半块冰镇糖藕:去年参加试炼的孙家阿哥...
河风突然卷走她的话尾,对岸传来祭祀船队收桨的闷响。
玲儿抓起铜勺敲响糖罐,泼辣的笑声撞碎满河星影:管他什么试,总不会比民政局排队领证更难熬!她发间的木槿花早不知掉在何处,唯有腕间银镯映着月光,像道永不褪色的糖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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