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应山的小院约莫是整个昆仑内最突兀的地方,院内流水迢迢,绿竹猗猗,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身在其中仿佛是跨越时空身处婉约江南。
这间小院是司命在阿桑百岁生辰时送给她的礼物,也恭贺她正式继任昆仑山神。司命好游人间,知晓阿桑父亲来自人间江南,便以江南的风格建了这么座院子。
昆仑的日出总是要来得晚些,当丝丝缕缕的阳光穿过后院那片翠青竹林时,少年已经醒来许久,精神奕奕丝毫不见昨日重伤的虚弱之态,此刻正端坐在靠窗的榻上煮水。茶炉不断冒出热气腾腾而上,将少年的俊美面容隐得朦胧如幻。
院外,有身着桃夭长裙的少女自竹林间踏雾而来。白雾随形而动,在斑驳竹影间漂浮,宛若仙境,而少女便是那亲临人间的仙子。
少女伴着潺潺水声走出林外,站在青石板上回眸望了一眼林间半掩的幽径小道,小声咕哝:“仁青这阵法布的可真差!跟没有似的!”
她尚未踏入院子,便察觉到屋内气息,脚步却未顿,轻快地走到院中的竹椅上躺下,惬意长叹。
日光渐盛,散去院中薄雾,那抹亮色便清晰地印了少年眼中。
他走到屋门前,抬手向内拉开门。
于是那抹亮色,近在眼前。
伴着扑面花香,甜中带着冷,是独属于高原之上肆意生长的格桑花的味道。
“你醒啦!”
“我叫阿桑,格桑花的桑。你呢?”
如花清甜的声音近在耳畔。
少年垂眸,看着近在咫尺、仰头打量他的少女,双眸明亮水润,干净透彻,正如山峰之巅最纯白的一粒雪、万年流淌不衰的冰河里的一滴水,也是晴朗夜里最皎洁的一抹月色,更是昆仑之上最灿烂的一朵格桑花。
少年声音带着丝哑意:“奚融。”
“很好听的名字呀。”阿桑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昨日你救了我。”少年抿唇,垂眸打量她的面容。
阿桑仰着小脸,暗自思忖他的身高,一边答:“是啊。”
奚融:“多谢。”
阿桑摆手:“嗐,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她欲转身,又听见他说:“救命之恩,当……”
难不成要以身相许?
阿桑回头,见少年憋红了脸,仔细看他手还紧握成拳。
还以为自己猜对了,阿桑慌忙打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必言谢不必报恩哈!”
更不用以身相许!自古以来,以身相许的大多都要出事!
正想说当重金感谢而后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个穷鬼的奚融默默吁口气,抬眸就对上阿桑打探的目光。
两人莫名对视一阵,阿桑先憋不住,眨着稍稍泛酸的眼问:“我们在玩什么谁先眨眼谁就输掉的游戏吗?”
她笑了笑:“进屋说吧。”
坐上靠窗软榻,阿桑抬手轻轻略过软榻上只茶杯一物的小案几,顿时出现几块茶饼依次摆放于其上,“你爱喝什么茶?”
奚融坐到她对面:“都可。”
“那就尝尝泾阳茯砖茶吧,前些日子才从玉都商队那儿拿到的,难得呢。”她掰了一小块放进炉中熬煮,片刻后便茶香四溢。
她倒了两杯茶,一杯给他:“小心烫。”
“多谢。”
阿桑端起茶杯,借着蒸腾的水汽遮掩抬眼看了眼对面的少年。
奚融亦在打量她,两方视线相触,他开口:“请问这里是?”
“南应山,我家。”茶水滚烫,阿桑放下茶杯,伸出食指将杯子戳远了些。
南应山是昆仑一重境离昆仑玉都较近的一座山,因其没有矿脉,加之山势复杂,是以人迹罕至。
对面的人端坐着,紧扣茶杯的指尖用力到泛着白。
阿桑弯腰,突然凑近些询问:“奚……容?你的字是哪一个?”
他眸光落到阿桑的脸:“鬲、虫。”
“奚、融。”
阿桑一字一顿认真说。
奚融蓦地抬眼,目光恰与她的轻轻相触。
“奚融,你是哪里人?从何处来?”
阿桑话落,面前茶杯中蒸腾的水雾似乎停滞了瞬。她举杯的动作一顿。
水雾继续往茶盏上方悠悠荡荡而去。
片刻后,他说:“不知道。”
这回答,故意找茬似的。
阿桑便转而问起其他:
“你还记得你昨日发生了什么事吗?因何受这么重的伤倒在阿尔格山?”
奚融回忆瞬:“昨日我有事出玉都,在城郊沙漠突遇沙暴,慌乱间听到有鸟叫,鸟声高亢似能惑人神智,我勉力抗了一阵,就见那鸟直冲我而来。”
阿桑迫不及待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过了对方几招,就被打晕了。”
他木着脸说的实在是平静,阿桑有点想笑不敢笑。
他一个毫无灵力的凡人,竟能过九凤几招?
实在是有点像……他昏迷前的幻想……
阿桑暗暗吐槽。
话又说回来。
什么鸟叫,那是凤鸣。
九凤干的。
可九凤为何中途放弃?自己多余来昆仑宫闯一遭?奚融又为何刚刚倒在好破虚境界外她能一眼看到的地方?
“你当真一点记忆都没有?”阿桑问。
奚融摇头:“没有。”
“行吧。”阿桑大概有所了解,心里有了底,一口闷完晾了许久的那杯茶,说“你的伤已经无碍,不必担心。”
奚融再次郑重道谢:“多谢姑娘,以后若有需要在下的地方,万死不辞。”
阿桑摆手:“不谢不谢。”
奚融:“这院子春和景明之象,可是有结界?”
“是啊。”阿桑一拍脑门,“对了,山里昨夜又开始下大雪了,出行不易,若不介意,你可在此处暂居修养。”
“这院子不常来人,是个清净之地,啊,也不用你付房钱,有时间做做饭就行。”
阿桑停顿:“你会做饭吗?”
奚融欲言又止,最后道:“会一点……多谢阿桑姑娘收留。”
“那好!”阿桑走出屋外,又蹦蹦跳跳地跑竹椅上躺下。
从窗外看出去,以他的角度,只能瞧见竹椅边垂落的一角粉色裙摆,轻柔、飘逸。
半晌,奚融整个人蓦地一愣,扣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她方才只问了他的字,却没问他的,姓。
是一早就知道他的姓氏?
茶盏已无腾腾热气争涌而上,他食指在杯口划过半圈,端起一饮而尽。
……
“他就是你捡回来那个?”
“是啊。”阿桑肩膀撞了下仁青,打趣道,“怎么样,是不是还挺俊的。”
仁青淡然瞥了她一眼。
阿桑别过脸自个儿小声嘟哝:“就是挺俊的啊。”
仁青双手抱胸:“既已无碍,那他怎么还不走?”
阿桑:“此人体内有九凤姐姐要的东西,怕是轻易走不了。”
“奚融识海中有股很强的力量,绝不是一个凡人可得。现在九凤姐姐的态度很坚定,若我能先一步探清他体内之物有所防范,或能保他一命。”
“他姓奚?”
“是啊。”
仁青若有所思。
“哎……”阿桑长叹。
仁青悠悠附和:“哎……”
奚融有点后悔因想晒晒太阳选在窗边这个位置打坐,总有两道视线黏在他脸上挥之不去。
阿桑姑娘和不知哪位靠在院子那棵朴实无华的树下盯着他不知道到底在嘀咕什么,感觉不是什么好话。
心绪不宁,他这一下午算是白打坐了。
两道视线终于撤去,他终于能安心打坐,无奈不到一个时辰,就听见阿桑脆生生喊:
“奚公子!”
奚融睫毛一颤,睁眼看过去。
阿桑不知何时走近,趴在窗台朝他笑:“开饭啦!”
仁青从小烧得一手好饭,把阿桑养成了一只小馋猫,别人家神明在喝露水吸西北风的时候,他家阿桑在大口大口吃肉,还必须要肥瘦相间那种。
仁青简单熬了锅羊肉汤、做了道羊肉抓饭,再佐以一坛青稞酒。
阿桑端着碗筷出来,热情地为奚融盛了满满一大碗肉汤,挑了几块不肥不腻的肉分给他:“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仁青,我阿弟,他烧饭的手艺天下第一,绝绝好吃!快尝尝!”
“多谢。”
香味扑鼻,纵使奚融不贪口腹之欲,也有些馋,又或许是他太久没吃过一顿正常的饭菜。
不过……
是他的错觉?还是因为修为未恢复出了差错?
面前大快朵颐的姐弟俩修为都该是深不可测啊,为何……就像……嗯……初学者般没有辟谷?
阿桑从盆中抬头,见他没动,着急招呼:“你快吃啊!待会凉了!”
奚融端起碗,汤的热气柔和地攀上脸,是他久不触及的温热,蓦地,一抹更加熨贴的温度触及手背皮肤。
是阿桑拦下他的动作:“小心烫,给你汤匙。”
“多……”
“不谢不谢,快吃吧昂。”
“……好的。”
阿桑端起盆,悄咪咪抬眼,隔着盆沿瞄过去,见他低头专心吃饭,朝仁青挑眉。
仁青放下碗筷,将酒“哐”一下提溜上桌:“奚小兄弟,我们这儿鲜少有人来,你既来此那就是我们有缘!来!我们喝一杯!”
说罢,他拿出三个大碗倒满,阿桑将最满那个塞给奚融:“来!干杯!”
酒水太满,撒出些打湿奚融的手,他犹豫了瞬:“……干!”
他一口气干完,颤颤悠悠地站起来时已经满脸通红。
仁青及时为他续满。
奚融甩两下晕乎乎的脑袋,勉力站稳,双手捧起碗不让酒撒出:“阿桑姑娘!这杯敬您!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阿桑配合地起身,在他再开口之前与之碰杯:“不必多说,千言万语尽在酒中!来!干!”
奚融有力一声:“干!”
“嗙!”
奚融软绵绵地倒在桌上,还知道头枕着手。
就在方才,仁青往他酒里下了药,使人立马醉倒却又不至于醉晕,能保持意识清醒,有问必答,只说真话。
阿桑凑过去,轻推他一把:“奚融?”
“嗯?”奚融睁眼,双眼迷蒙。
阿桑凑近些:“我是谁?”
奚融蓦地往她的方向挪动,两人靠得极近,呼吸在这一刻交织。
“你是……阿桑姑娘。”
阿桑下意识后退一步,偏头看向仁青:“成了。”
阿桑盯着他,如聪明又有点二的反派得逞后般地笑。
“嘻嘻嘻嘻~~”